我轻咬着嘴唇,羞红了脸。抬起头现,在他的眼眸中,清晰的映出我的身影。我们彼此对望着,望成了两个人的世界。从这个月光明亮的晚上开始,眼中这个身长玉立,神采奕奕的少年,便不再是我童年的玩伴,而是我心中朦胧的喜悦和盼望。
马子服要去新式的学堂里读书,被家里人接走了。关起远正式成为玉府总管,回玉家主宅去了。关胜继续留在玉府中,颐养天年。而祖父病了,大部分的时间都卧床不起,不能再给我讲故事了。我的身边渐渐的安静,留下的只有越女和莫言日复一日的唠叨声。
在当时,一切的变化对于我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我依然带着我的诗情画意,流连忘返于青山绿水之间。
岁月似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缓慢却从不停歇的向前流淌着。
民国十二年,公元1923年,旧历癸亥年。
由于祖父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我们不得不结束了四年的乡村生活,回到了玉家主宅。
家中的一切似乎都不曾有所改变,一样的繁花似锦,一样的亭台楼阁,一样的深深庭院,但是,家中的每个人都有了些许的变化。
父亲搬到了祖父的院子里,专心致志的照顾祖父的饮食起居,不再过问玉器行里的事情。所以二叔就更加的忙碌了,大哥玉承祖和二哥玉承智,已经成了二叔的左右手。大嫂白依依和三姐玉珀几乎同时有喜,承祖大哥和关起远要做父亲了。承德三哥和马子服一样,去了新式的学堂。
我经常会从承德三哥的手里,收到马子服写给我的信,信里,他告诉我学堂里的新鲜事情,原来,学堂里的男孩、女孩们流行自由恋爱,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还要讲男女平等,女孩也要有去学堂学习的权利;还有孙中山先生广州表和平统一宣言,胡适先生大力倡导国学等等,他信中所说的,我都觉得新奇而有趣,却从不认为与我本身有什么关系。
无痕姑母看起来更加沉静平和,似有若无的气息弥漫在玉府的每一个角落里,不动声色的控制着玉家的每一个人,也被每一个人所控制。而我,正在等待着生命中一个崭新的起点,我行笄礼的时间快到了。
玉器行是各行各业中的奇葩,经营的是世间商品中的珍宝,自古以来“黄金有价玉无价”便是众人皆知的。先秦的和氏璧,价值十五座城池;清代,慈禧老太后的翡翠西瓜曾估价五百万两……
玉,是逝去时光的浓缩,是人间智慧的结晶,是一个使人迷惑,引人艳羡的谜。而玉家玉器行则是承载着谜底的一条神秘河流……
玉家玉器行坐落在繁华热闹的大栅栏商业街的中心,典型的前店后厂格局。灰色琉璃瓦的硬山顶,映衬着红色的磨砖对缝石墙,面阔九间,分上中下三层。
下层的面积最大,为临街的店铺,店铺里一字排开的柜台和倚墙而立的多宝格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玉器饰品,瓶炉杯盏、刀马人物、山水舟车一应俱全。还有更为实用的日常用品,玉碗玉盘玉箸,玉簪玉镯玉烟嘴。普通的客人就在这里挑选自己满意的商品。
中层的面积只有下层的一半,是玉家玉器行的贵宾室。北窗下,黑檀木的茶桌上摆放着玉石的茶盘,以及整套的宜兴紫砂功夫茶具,茶桌旁放着四张红木的茶凳。
南面的古董格里陈列着墨玉的酒樽、黄玉的老君、青玉的白菜、白玉的仕女,都是玉中精品。古董格前的地上摆放着一组沙和一张宽大的红木茶几。平日里,只招待贵宾和老主顾。
上层为两间布置精致完美的房间,一间供东家或玉器行的大掌柜留宿之用,另一间为经理室兼账房。
从上层房间的窗户望出去,后院的厂房尽收眼底。灰瓦灰墙磨砖对缝的砖瓦平房,成“品”字型排列在院子中央,分别是玉器行的设计坊、雕刻坊、琢玉坊、装潢坊等,坊间终日不绝于耳的是“沙沙”的磨玉声。沿着围墙修建的房子是玉器行的工人和伙计们的宿舍、厨房、沐浴室等日常生活之处。
玉家每代的子孙中,都会出现琢玉的高手,在‘承’字辈中,玉承智就是一位百年难遇的琢玉高手。
他不但能够一眼看穿藏于石料中玉质的优劣,而且可以因材施料,随形而琢,每次都能化腐朽为神奇。玉承智虽然是琢玉的高手,但是,他的性情温和木讷,不善言谈交际,整日呆在琢玉坊里。
此时,玉承智正坐在“水凳儿”旁,两只似圆非圆的眼晴,紧紧的盯着手中的玉件,心被轻轻的吊着,呼吸极其舒缓轻柔,“沙沙”的磨玉声掩盖了整个世界,人间的万事万物都已经不存在,这里只有他和他的玉。
玉器行的梁大掌柜急匆匆的走进琢玉坊,稍稍打量了一下,放缓脚步,走到靠窗边的一个短衣打扮的工人身边,弯下身子,轻声的说,“二爷,二老爷请您去贵宾室。”
此话一出,立刻招来了坊中其他工人诧异的目光,他们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个坐在窗边,极少言语,既不出众也不英俊的青年,是他们的东家少爷。
而二爷玉承智并没有听到梁大掌柜的话,此刻,他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玉承智手里正在细磨的是一件绿玉的弥勒佛挂件,是送给玉玲珑笄礼的礼物。
弥勒佛民间俗称“布袋和尚”,是乐善好施,心胸宽广的象征。
这件弥勒佛的挂件通体翠绿,左手握着布口袋,右手持佛珠,左腿弯着右腿盘着,双手手心向上,分别自然的搭靠在腿上。它仿佛在容纳世间百态,笑看万丈红尘。
玉承智做活的手工磨床叫“水凳儿”,结构极其简单,一张“凳面”是由四条腿支撑起来的,一边装着转轴,带着磨玉用的“坨子”——砂轮形状的刀具,一边挖着洼槽,盛着磨玉用的金刚砂,洼槽头上开一个小口,下面三角形的支架上托着一只水盆。
做活儿的时候,玉承智坐在一只矮凳上,双脚踏动水凳下面的踏板,带动凳面上的横轴,坨子便转动起来。他左手托着玉件凑在坨子锋利的边缘琢磨,右手不停的蘸起金刚砂,抹在玉件与坨子中间,为了降低因摩擦而产生的热度,还需要不断的加水,故名“水凳儿”。
一个玉件从粗磨到细磨,要根据进程,根据玉件的形态、方圆、凹凸来更换各种型号的坨子,全凭做“活儿”人的手上功夫、感觉及经验,循序渐进。所以,操作起来,手忙脚乱,却必须全神贯注,做到手、眼、心的和谐统一。
在“水凳儿”前做“活儿”的玉承智是最快乐最真实的,他能够完全忘记身外的世界,纯净如稚子一般。
梁大掌柜无声的等待着,直到他听到玉承智舒心的呼出一口长气,抬起头的时候,再一次轻轻的重复着,语气里不敢露出丝毫的不耐烦,“二爷,二老爷请您去贵宾室。”
“好,我这就去。”玉承智一边细心的用一块绒布包好挂件,一边站起身子,走了出去。
玉家玉器行的贵宾室里,玉博雅的右手边坐着玉承祖和玉承智,左手边坐着一位四十五、六岁的中年男人,平头长脸,细眉细眼皮肤白皙,带一副金丝边眼镜,穿一身笔挺的黑色中山装,气势不俗,一眼便知不是普通的市井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