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静把韩勋的情况如实说了。
唐非长久的沉默,卓文静看得出他的愧疚和悔意,也察觉到他身上另外一种变化——从前是喜是怒都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单纯易懂的少年,也学会了压抑和隐忍自己的情感。
至少卓文静不能像以前那样一眼看出他心里的想法,可她注意到唐非的眼神,知道他心里一定有自己的决断。
沉默并没有持续更久,唐非抬起头看着她,第一次没有流露出那种总是对她十分依恋和喜欢的神情,他看上去很难受,可还是告诉卓文静:
我想一个人呆着。
卓文静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好。”
她走出去,缓缓的吐出一口气,心里其实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宽容豁达,对于唐非的变化,她心情要复杂的多。
下午,曹先他们从京兆府回来,带来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方辛夷的刺杀行动没有成功,可也没有完全失败。他运气不错,混进随园食府内就碰到了去找阿依慕的荣王,荣王肩膀被刺了一刀,没有性命之忧。曹先他们赶到的时候方辛夷已经划船跑了,出去搜捕到官兵在东郊的湖岸边找到了方辛夷逃跑用的小船,他们连续搜捕几个时辰,确定方辛夷成功逃脱。
如卓文静所料的那样,皇帝对于荣王被刺杀一事果然大动肝火,调动兵马司和禁军人马到处搜捕,同时严查和方辛夷有关的人和事,与小月楼有关的香兰坊也不能幸免。
韩勋的死被算到了卓文静头上,谁也不信唐非一个十五六岁大的少年仅仅靠一双手就被韩勋伤成那副模样。因为韩勋的好人缘,旁人虽然不敢对皇帝的决定有任何不满,可对卓文静却颇有微词,认为她下手太狠,就连兵马司本来已经开始对她印象转好的那些人也突然和她生疏起来。
原先卓文静被排斥是在暗地里,此时却是被其他人明目张胆的孤立。
唐非开始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方辛夷刺杀荣王,不管韩勋人缘怎么样好都被冠上与刺客勾结的罪名,说他死有余辜,家人皆被牵连,有功名的被取消,贬为庶民,凡韩氏子弟三代之内不得科举……误杀了韩勋的唐非不但没有罪,反而有功,竟然受到了皇帝的赏赐。
仇恨值虽然大多被卓文静拉走,但有一个人对唐非的仇恨却比对卓文静的恨意更深。
这个人就是韩勋十六岁的儿子,韩雅。
唐非对于自己非但没有得到任何惩罚反而“有功”的结果并不觉得放松,他感到匪夷所思,觉得这样是不对的,尤其是在知道韩勋的妻子和儿子被愤怒的族人赶出家门,只能在外城的城隍庙和乞丐住在一起,他的内疚和负罪感达到了顶峰。
卓文静不想在这种时候给唐非灌输什么“韩勋做了这样的选择就该想到自己的家人会被连累”“他们会落到这种下场不是你的错”这样的观念,哪怕卓文静认为它们是对的,可对于一个心地善良而柔软的少年人而言,对于同样无辜的韩夫人和韩雅来说,却过于冷漠不近人情。
所以当唐非拿出他这段时间积累的钱财,给韩夫人送去时,卓文静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陪着他一起。
他们特意避开韩雅,在韩雅外出的时候来找韩夫人,可有人给韩雅报信,韩雅提前回来了。
韩夫人是个没有任何主见的后宅妇人,她对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做的事情一无所知,朝廷说韩勋死有余辜,她就认为韩勋做的错事,面对导致自己丈夫死亡的人也没有任何的底气,别人给她银子,她就收。
韩雅不一样。
韩雅心目中的父亲是个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男人,他崇拜自己的父亲,他不相信父亲如旁人口中所说的那样是坏人,也不相信韩勋会去伤害任何人,所以对于导致他永远的失去父亲的唐非,以及“重伤”父亲的卓文静,他心里是恨的。
这种恨并非与人结仇的那种会想报仇雪恨的感情,而是另外一种受良知和理智压制,不会犯下错误,却永远也不会原谅的深深地憎恨和厌恶。
韩雅把唐非递给韩夫人的盒子夺走,扔到地上,指着城隍庙外,涨红了脸满目冰冷和怨恨的厉声说道:“你们两个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不需要仇人的施舍!”他指着卓文静,“我不知道父亲做了什么让你对他下那样的狠手,哪怕你真的是失手误伤,可父亲因你而死是事实,别再来打扰我们母子,再有下次我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舍了这条命和你同归于尽。我恨你,还有你!”韩雅眼睛充血的死盯着唐非,“你因我父亲之死得到赏赐,怎么还有脸出现在他家人面前?滚!”
唐非咬紧牙关,没让内心的情绪流于表面,他缓缓的抬起双手。
卓文静站在一旁,神色麻木:“他说对不起,以后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唐非捡起盒子,把掉出来的金子装回去,抱着盒子离开。
卓文静目送着唐非走远,回头看了韩雅片刻,韩雅毫不示弱,神色冷酷的与她对视。
韩夫人无措的站在一旁,满脸茫然。
卓文静收回目光,安静的转身离开。
韩夫人看着卓文静走远,抹眼泪:“你这是做什么,你父亲这一走倒痛快,就剩我们娘俩相依为命,你有骨气,以后我们还得忍饥挨饿,风吹雨淋,和乞丐为伍,朝不保夕,能坚持多久?”
韩雅听了母亲的抱怨心里更气,可韩夫人是他的母亲,他不能像对待卓文静唐非那样不假辞色,可又不愿留下来听母亲抱怨,只怕听下去听到更多不想听的内容,便借口去找父亲的朋友借钱又出去了。
韩雅走了不久,一个胡子拉碴的落拓男人迈着有气无力的步子走到城隍庙内,拎起凑到韩夫人跟前占便宜的乞丐踹飞出去,凌乱的头发后冷酷的目光在庙内巡视一圈,剩下的几个乞丐缩缩脖子,觉得这人不好惹,怕有麻烦便跑了出去。
城隍庙内只剩下哭丧着脸的韩夫人和这名男人。
男人走到韩夫人身边,从怀里拿了封信递给她,低声道:“拿着这封信去四海镖局找一个姓黄的镖师,他会送你们母子离开京城。”
韩夫人惊疑不定:“你是何人?”
男人低喝:“拿着!”
韩夫人胆子不大,被他一吓赶忙听话的把信封接过来,男人又递过去一个灰扑扑的荷包:“你儿子问起,就说是他父亲生前的朋友给的,别的就说不知道。”
韩夫人记住,鼓起勇气问他:“你、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