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明咳嗽了一声,闺女挺腼腆的样子,他忽然生出了无边的感慨,孩子真是大了,以前跟在身后阿玛长阿玛短的,现在干活三心二意,心也落在别的地方了。
他叹口气,说:“别看啦,豫亲王回来了,你知不知道?”
一提他,她脑子里激灵一下,“我知道,刚才见着他了。”
她阿玛嘬了嘬牙花儿,“我有点担心,怕他知道让玉进宫的事儿,要寻咱们晦气。”
她臊眉耷眼说:“先头已经问过了,气势汹汹的,问是不是想让万岁爷给咱们抬籍。”
述明狠吃一惊,“你怎么说的呀?”
“还能怎么说,我都赖了,死活不承认。只说万岁爷对我们起疑,恐怕要罢了佟佳氏的官,咱们是没办法才送让玉进宫的,只求皇上不为难咱们。”
述明沉吟了下,“他信吗?”
“您说他信吗?”她嗓子矮了下来,轻声嘀咕,“咱们往后可艰难了,他撂了话,说打算请旨,娶我过门,这么着皇上就不能抬咱们的籍了,让玉再得宠,也没有把弟媳妇一家子归到他旗下的道理。”
述明被接连的消息震得找不着北,站在那里只管愣神,“真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主儿太厉害了!那你怎么说?事到临头,你还和容实走得那么近,别害了人家。”
她忽然鼻子酸,很想和阿玛哭诉,但苦于地点不对,只能把话咽回去。其实那件事她不想提起,太丢人了,要有地缝,她恨不得钻进去。可事已然出了,容实也搅合进来了,不事先和阿玛通气,她又怕到时候他招架不住。于是把他拉到一旁,待左右人都散了才犹犹豫豫说:“刚才六爷……不太尊重,亏得容实救了我,两个人约了布库场上见真章,时候就定在三天之后。”
述明瞠目结舌,一听闺女受了委屈,立刻就怒冲冠,“他什么玩意儿,就这么当主子的?瞧着咱们旗奴好欺负,真不把人当人看了?”
颂银无奈瞧着她阿玛,都骂上街了,说明这回是气大了。任何一个当爹的都不愿意自己的闺女受这种屈辱,虽然不知道六王爷对她干了些什么,但光凭想象,已经让他火冒三丈了。他就地转圈儿,气得脸通红,可要让他有更进一步的什么行动,基本是不可能的。顾忌得太多了,虽然他掌握了不少豫亲王的丑事,但要抖露出来,得冒巨大的风险。有太后在呢,豫亲王会安然无恙的,佟家拿鸡蛋碰石头,这种事干不得。
万般纠结,最后化作一声叹息,“容实和王爷吵起来了?还约好了打架?”
颂银说是,“要上善扑营。”
“不能去啊,不能去……”他灼灼看着颂银说,“容家就剩这一根独苗了,咱们不能坑人。你想法子劝住了,明儿准你假。我记得容实也休沐,你上容家去,好好和他说,千万别冲动,万事缓和着来。”
她也知道要缓和着来,可眼前危及得很,她怕豫亲王直接找阿玛说亲,阿玛不好推脱。内务府的出身是不高,但八十五年的基业,祖祖辈辈二品往上走的大员,真要论声望,佟家的闺女当个王爷福晋一点儿不辱没人家王爷。她唯有事先提点他,“那头亲我不答应,有人和您提起,您全推到我身上来。”
述明眨巴了两下眼睛,“我记得你前几天还打算替让玉的呢。”
她犟了脖子,“我宁愿配真小人,也不愿配伪君子。”
述明吓一跳,这丫头疯魔了,皇帝是真小人,豫亲王是伪君子,要让人听见够杀十回头了。他忙压手,四周看了一圈,“不说了,好多差事等着你办呢。宴快散了,上外头看看车辇,别堵着照壁,都引到东边大宫门上去。”
颂银怏怏领了命,自己的私事先放一放,必须打起精神来支应宫务。这场中秋家宴直到三更方散尽,等回到家,天都已经要亮了。进门砸在罗汉榻上,连脸都没洗,一觉睡到近午时。
她额涅是愈地心疼她了,絮絮抱怨男人,“以前没孩子做跟班,一年几个大节令也那么过。现在有指望了,逮着黄牛就当马骑啊,姑娘家跟着忙整宿,犯得上吗?”
她已经被芽儿闹起来了,惺忪着两眼擦牙,口齿不清地应了她额涅两句,“我当官儿……吃俸禄,得干活。要不让人……说我阿玛徇私。”
她自己没什么怨言,太太就不说话了。回身给她扫炕叠被,一面道:“今儿四房有人上门提亲,你四婶子邀了我们过去瞧人,你去不去?”
“是给琬琰说亲?”她提不起兴致来,芽儿替她梳头,她挑了两支簪子递过去让她插上,懒散道,“我年轻轻的姑娘,看人相亲,叫人笑话。我不去了,您去吧!”
既如此,太太让嬷儿把炕几送进来,中午给留着的饭菜温在灶上,看她起来了都送进来,让她吃了给老太太请个安,下半晌可以接着睡。
太太吩咐完就去四老爷府上了,颂银收拾停当上老太太跟前说了会儿话,喜笑颜开的,一点烦恼都没有的样子。辞出来的时候两颊酸,才觉得自己装得挺辛苦,这是她阿玛教她的,再苦再难不能让家里跟着操心。以前她也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但是现在不会了,她也像阿玛一样,肩上担着责任,变得越来越坚强。
她去容家的时候正是歇午觉的当口,其实这时候登门挺失礼的,但难得遇上两个人都休沐,总想去拜访一回,也很久没有给他家老太太和太太请安了。
容老太太是比较懂注重养生的,午觉时间有严格的控制,每天半个时辰,绝不能多。早前西洋钟入关的时候皇上赏了一口,大玻璃罩子罩着,里头一个长翅膀的光屁股孩子滴溜溜转圈,底下一个铜制的圆坨,一到点儿就当当响。
她起来的时候丫头伺候她净了脸,容太太一边给她打着扇子一边告诉她,“佟家二姑娘来了,这会儿在容实院子里呢!进门先上这儿来了,问了说您睡着,没好进来打搅,这会儿要不要请人过来?”
老太太立马站起身,笑道:“有程子没见她了,怪想她的。她在哥儿那里?别叫她,让他们处着。咱们过去,远远儿看一眼,瞧瞧他们在干什么。容实今天瞎胡闹了没有?每回人家来都不着调,没的吓着人家。”
容太太说没有,“今天好好的,早上起来打了一套拳,射了几个草垛子,后来读书练字,没看见在外头走动。”
老太太点了点头,“缘分这东西真说不准,以前冤家对头似的,现在小儿女长成了,看对了眼,不必撮合自己就到一块儿了。上回和你说的,该预备的预备起来,等颂银松了口,别管他们家老太太,就找她阿玛,和她阿玛说。”
容太太道是,搀着老太太往容实的住处去。没进院子就见两个人坐在檐下,有说有笑的。颂银捧着一个饰盒子,爱不释手,惊讶地赞叹,“这是你做的呀?手艺可太好了!我家老太太上回还夸你做的灯台呢,这回我得拿回去让她看看,必然又一通狠夸。”说着赖皮一笑,“当然啦,盒子是好,里面的东西也很好。”
容实搓着手,笑得浪荡不羁,“喜欢吧?我这人眼光就是好,挑的东西实在,瞧人也准。”
她低头莞尔,“老害你破费,怎么好意思呢。”她轻轻抚摩那雕工细致的匣子,初打开时就现了一套头面,是紫玉的,十分素雅,不显得张扬。对她来说东西贵重与否并不重要,她领他这份情,愈觉得他待她是真心的,花这么多心思,自己不跟他,实在太对不起他。倒也不是拿人的手短,如果不和他贴心,绝不会收他的东西。她如今就有这种感觉,和他不分你我,因为已经很亲密了,他是另一个自己,是不可或缺的另一半。
老太太透过墙上的透花漏窗看了半天,见他们蜜里调油,心内安然。转头示意容太太悄悄退回去,待过了跨院才想起来,“你前儿说有人要来,我没听真周,是谁?”
容太太说:“是房山的庆哥儿媳妇带着两个孩子,庆哥儿走得早,他们家道艰难,只好上京来投亲。”
老太太哦了声,庆哥儿是老太太表兄家的,和容学士是一辈人。胡家祖上并不穷困,也积攒了点家私,后来做药材买卖赔了个底朝天,庆哥儿又染病死了,家里只剩个寡妇带着一儿一女。原本亲戚越走越远,这十来年基本没什么联系了,如今逢了难,来投奔,也不好把人拒之门外。
老太太是善性人,人家过不得日子,适量帮一把,是亲戚的情义,“他们家大丫头我见过,眼下也十六七了吧?孩子大了,怕不方便。找个院子安置他们娘仨,等过阵子问问她娘的主意,给姑娘找个好婆家。人说救急不救穷,一辈子的,咱们担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