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rong>阿玄未答, 只接过他递回的那只还**淌着溪水的青色竹篓,微微颔:“多谢公子。”
百夫长虽在下游饮马, 却一直留意在上游濯足的阿玄。
他得过茅公叮嘱, 出来务必时刻保证她无虞, 又知她身份特殊,虽为奴, 却似主,何况这几天仰她全力救治自己的士兵,生的还如此美丽,真是半点也不敢松懈,一看有个男子涉水朝她走来,立刻赶了过来, 到近前, 认出是晋公子颐,便向他施了一礼,旋即看向阿玄。
阿玄微笑道:“日将暮,回吧。”
百夫长忙让道,阿玄朝妫颐再次点了点头,提起竹篓,从他面前走过。
青山苍黛, 落日如金, 那一抹聘婷身影, 渐行渐远。
妫颐立在水边, 怅然目送, 直到那个身影完全消失在暮色之中,脚步依旧一动不动。
……
昨日傍晚,有人归去思慕佳人,彻夜辗转,阿玄心波却无波动,很快就将那个偶遇丢在了脑后,倒是次日,去为剩下尚未痊愈的士兵继续看病时,几个岐人孩子的到来,引起了她的注意。
穆人秋狝大军到来,每日需供万人饮食,驻扎下来后,汭水一带的戎部村民每日会送东西过来,以换取食盐。
这几个岐人孩童,每天都会来此送上一捆柴火,阿玄出去的时候,遇到他们走来,四五个孩童,七八岁大,个个面黄肌瘦,腹大如斗,背上背着柴火,从阿玄面前弯腰弓背走过。
阿玄便等在那里。
片刻后,孩童们出来了,阿玄迎上去,将自己带在身边用作干粮的一块馕饼掰开,分给他们。
馕饼是庖人为秋狝的贵族特制的干粮,细面掺着蜂蜜,入口松软甜蜜。
几个孩童起先不敢接,怯怯地望着阿玄,阿玄掰了一小块放进自己嘴里,然后向他们笑着点了点头。
孩童们咽了口口水,纷纷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有个看起来最大的女孩,生了双明亮的大眼睛,接过馕饼却不吃,打开手里拿着的那个包了一小搓食盐的叶包,将馕饼放进去,小心翼翼地再包了回去。
阿玄便走过去,蹲下身笑问:“你怎不吃?”
“带回去给阿弟吃。”
女孩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又和气的阿姐,见她特意和自己说话,羞怯地低声应道。
阿玄点了点头,抬手轻轻摸了下她鼓胀的肚子:“你们生病了吗?”
女孩露出难过之色,点头道:“我阿弟比我病的还要重,躺在地上走不动路了。”
另几个孩童见阿玄和女孩说话,纷纷围了上来。
阿玄问:“没人给你们医治吗?”
孩童争着道:“巫赐药。”
阿玄又细细询问,终于大致听了个清楚。
今年春夏之时,此处接连大雨,爆山洪,冲下来许多淹死的动物尸体,山洪过后,那些动物尸体,有些被人捡回去食用,有些随水飘走,后来慢慢地,开始有人生病,成人也有,但以孩童居多。
巫祭祀赐药,病情也有渐渐变好的人,但大多并不见效,都是类似这种症状,腹部腹水鼓胀,面黄肌瘦,到了如今,已经死了好几个了。
巫说,只有敬重鬼神祭享灵保之人,才能受到庇佑。
女孩说起这个的时候,神色十分忧伤。
阿玄检查了一遍女孩和另几个孩童的身体,道:“我来替你们治病。”
孩童相互看着。女孩迟疑了下,道:“你是巫吗?”
阿玄笑道:“我从前在家乡时,正是巫女,他们都唤我玄姑,你也可以唤我玄姑。”她指了指身后兵营的方向,“里面那些生病的人,都是被我治好的。”
女孩立刻点头,露出欢喜之色。
阿玄便带几个孩童入内,细诊后煎药让他们服下,叫接下来每日都来这里继续诊治,最后送他们离开,自己正要回,忽看到远远有人坐于一匹骏马之上,似乎正在望着这边,认出是昨天傍晚在水边偶遇的那位晋公子。
因不过一面之缘,此刻中间又隔了些距离,阿玄也未在意,转身走了。
此后几天,她继续来此,那几个岐人孩童也每日过来,阿玄继续为他们诊病用药。孩子们的肚子渐渐变小,精神也好了许多。
……
秋狝过半。
这日猎到一头猛虎,上下庆贺,当晚于汭水之野设下大宴,夜幕繁星如斗,水畔篝火熊熊,映的水面红泽闪烁,数里相连,武士在雄浑鼓点的伴奏之下作战舞娱乐,军士饮酒喝彩,声此起彼伏,数里之外几亦可闻,场面蔚为壮观。
宴至高,潮,司徒周季起身,提议演投壶助兴。
投壶是时下贵族阶层宴饮中极受欢迎的带竞技意味的娱乐,脱自最初的礼射,但相较于直接上场拉弓射箭,投壶更显贵族风范,故最初从中原王宫中兴起之后,迅速风靡各国。
庚敖应,周季便命人摆上矢和壶具,比赛两方立于定点之处,各自投矢入壶,最后以数多者胜,败者罚酒,周季自任司射。
鼓点声中,平日擅于投壶之人纷纷上场,岐、荪氏等戎族里的擅射者亦争相竞技,或赢或输,喝彩不断,最后,一个名叫师氏的穆千夫长技压群雄,以十矢全中的战绩取胜。
师氏亦穆国贵族子弟,庚敖笑容满面,亲手赐师氏美酒,师氏受领,喝彩声如雷四起,定,周季望向坐于庚敖下位的妫颐,笑道:“我听闻晋公子亦是个中高手,季慕名已久,今夜良主贵宾齐聚一堂,不知公子是否有兴展技,好令我等开眼?”
方才满堂为乐,妫颐一案独酌,视线投向远处那片黑漆漆的宿营之地,眼前仿佛再次浮现出那日于黄昏水边偶遇的少女倩影。
那日田猎至晚,他为追一猎物,与随扈走散,随后误入那片树林,听到溪水声音,见马匹疲倦,便循声前来饮马歇息。却没有想到,出林的那一刻,抬眼便见对面溪畔那片夕阳之中,坐了一个正在濯足的少女,彼时夕光花容,两相映照,那种恍若神女入梦似的恍惚之感,犹如一支利剑深刺心房,令他当场定在了原地,再也迈不开脚步。
当时虽不过惊鸿一瞥,她对他态度亦是疏远,但他却一见倾心,反复思量,就此再难忘记。
这几日,他已得知,那少女名玄,通医术,似是庚敖宠姬,但不知为何,又似遭到庚敖厌弃,此次北上秋狝,她虽依旧同行,但一路并未与庚敖同帐。
玄独居于寺人茅公帐畔。
玄此前似也从未现身于穆宫,从她现身时间来看,倒有些像是齐翚曾对他提到过的那个疑似周王王姬的少女。
但她显然不似齐翚口中的那个少女。据齐翚言,那少女貌平平,而玄却有着倾城之颜。
这其实也无关紧要,对于公子颐来说,何为一见钟情,寤寐思服,从他与那个名为玄的少女的偶遇开始,他终于明了了。
他正微微出神,忽听周季邀投壶,回了神思。
抬眼,见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自己。
司徒周季向来为伊贯为用,自是不愿看到穆楚联姻。
妫颐此行既以联姻为目的,对这些人事,心中自然雪亮。他此刻忽然当着众人之面邀自己上场投壶,怎会是善意?
近旁随臣詹吉正待开口替他推挡,妫颐已摆手阻止,笑道:“颐原本只恐技薄,若不自量力,徒惹笑话,不期司徒相邀,盛情难却,便献丑了。”说罢起身,迈步朝场中而来。
他本就丰神秀逸,此刻不疾不徐行至矢壶之前,站定,面带微笑,更显风度翩然,尚未出手,便已引来周围一片暗中称许。
庚敖放下手中酒觚,望着场中妫颐的背影,神色似饶有兴味。
周季见他应的爽快,微微一怔,好在事先有准备,命隶人将壶往后移动,投矢距离从原本的五丈,顿时变成了十丈之遥。
四下低语,嗡嗡声四起。
周季笑道:“高手之决,若还只是寻常距离,有何兴味可言?不如倍二,取十丈之距,方显技艺,公子以为如何?”
妫颐含笑道:“我无不可。”
周季抚掌,方才夺魁的师氏便上前,与妫颐互行揖让之礼,周季依旧为司射,鼓点声再起,二人依次举矢投壶。
第一回合,双方各投矢入壶,第二、第三回合,亦是如此。
周围之人从惊诧转为期待,喝彩不停。
转眼到了第八回合。
此前七投,双方依旧持平,周季口中虽报着数,脸上也带着笑容,但笑容却渐渐勉强了起来。
师氏投壶之技,精妙无比,曾有过二十丈外一投入壶的惊人战绩,难逢敌手,他正是知道这一点,片刻前才故意激妫颐上场竞技,又将投壶之距拉长一倍,不仅是想让他输,还想让他输的很难看,目的,自然是叫他当众出丑,打压他意欲联姻的念头。
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晋公子的投壶之技,竟然亦是精妙如斯!眼看十矢之数将满,他却一矢未失,剩三,万一他以二比一取胜,则今晚非但不能达到羞辱他的目的,反令穆国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