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斯朵夫在那个星期中等得心烦意躁。他特意走了好多路绕到奥多住的地方,在四周徘徊,并不是想看到他本人,但看到他的家已经使他紧张到脸上一忽儿红一忽儿白。到星期四,他忍不住了,又写了第二封信,比第一封更热烈。奥多的复信也是一派多愁善感的气息。
终于到了星期日,奥多准时而至。可是克利斯朵夫在公园走道上已经等了快有一个钟点,在那里发急了。他怕奥多害病,至于奥多会不会失约,他根本没有这念头。他老是轻轻的念着:“天啊!希望他来呀!”他捡起走道上的小石子拿棍子敲着,暗暗的说,如果连着三下敲不着,奥多就不会来了,敲着的话,奥多会立刻出现。可是虽然他那么留神,玩艺儿也并不难,他竟连失三下。正在那个时候,奥多倒是不慌不忙的来了,因为奥多就在最激动的时候也是规行矩步的。克利斯朵夫奔过去,嗄着嗓子招呼他:你好。奥多也回答了一声:你好。随后他们再也找不到话,除非说些天气极好,此刻正是十点五分或六分,要不然就是十点十分(因为爵府的大钟老是走得慢的)一类的话。
他们上车站搭火车到邻近的一个名胜区。路上他们谈不到十句话,便是想用富有表情的眼神来补充,也没有什么结果。他们想从眼睛里表示两人是何等样的朋友,可是表示不出,只象在那里做戏。克利斯朵夫发见了这一点,心里很难堪。他不懂:怎么一小时以前满腹的感情,现在非但无法表白,并且感觉不到了。奥多也许对这个境界没有体会得这样清楚,因为他不象克利斯朵夫那么真,比较把自己看得重;但他也感到失望。原因是两个孩子的感情在离别的一星期内所达到的高峰,没法在现实生活中维持,而一旦重新相见之下,第一个印象便是发觉各人想的全是虚幻的。唯一的办法是放弃那些幻象,但他们不能毅然决然的承认这一点。
他们在乡间溜了一天,始终摆脱不了那种不痛快的情绪。那天是过节的日子:乡村客店和树林里都挤满了游客,——全是一般小布尔乔亚的家庭,叫叫嚷嚷的,随处吃东西。两人心绪愈加坏了,认为便是这些讨厌的人使他们没法再象上次一样的无拘无束。可是他们照旧谈着,搜索枯肠的找出话来,生怕没有话说。奥多搬出书本上的知识。克利斯朵夫提到音乐作品与小提琴演奏的技术问题。他们教彼此受罪,自己听了自己的话也觉得受罪。他们可依旧讲个不停,提心吊胆的唯恐中断:因为一静下来,不是冷冰冰的更有了个窟窿吗?奥多想哭出来,克利斯朵夫差点儿丢下朋友跑掉,因为他恼羞成怒,烦闷极了。
直等到搭车回去以前一个钟点,他们的精神才松动。树林深处有条狗的声音;它在那儿追着什么。克利斯朵夫提议躲在它经过的路上,瞧瞧那被狗追逐的野兽。他们在密林中乱跑。狗一忽儿走远,一忽儿走近。他们或左或右,忽前忽后的跟着它。狗叫得更凶了,那种杀气腾腾的狂吠,表示它已经急得冒火;它向他们这边奔来了。小径里有些车轮的沟槽,铺满了枯叶,克利斯朵夫和奥多伏在上面,屏着气等着。吠声没有了;狗失掉了它的线索,远远的叫了一声之后,树林里顿时静下来。万籁俱寂,只有无数的生物一刻不停的蛀着树林,摧毁森林的虫豸在那里神秘的蠕动,——那是无休无歇的死的气息。两个孩子听着,呆着不动。正当他们灰心了想站起来说一声“完啦,它不会来了”的时候,——忽然一头野兔从密林中向他们直窜过来:他们同时看到了,快活的叫起来。野兔从地上一纵,跳往旁边,一个筋斗栽到小树林里;树叶纷披的波动,象水面上一下子就消失的皱纹。他们后悔不该那么叫一声,但这点儿小事已经把他们逗乐了。他们想着野兔吓得栽筋斗的模样,笑弯了腰;克利斯朵夫还很滑稽的学它的样,奥多跟着也来了。然后他们俩一个追,一个逃的玩起来。奥多做野兔,克利斯朵夫做狗,在树林中,在草原上,往来驰骋,穿过篱坦,跳过土沟。一个乡下人直着嗓子大嚷,因为他们窜进了麦田;他们可照旧奔着。克利斯朵夫学狗叫学得那么逼真,奥多笑得直流眼泪。最后,他们在斜坡上往下滚,一路发疯似的大叫大喊赶到他们连一个字都说不上来的时候,就坐在地下,笑盈盈的彼此瞧着。现在他们可快活了,不恼自己了。因为这一下他们不再扮什么生死之交的角色,只痛痛快快的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两个孩子的面目。
他们手挽着手回去,唱着莫名片妙的歌;可是快进城的时候,又想要装腔作势,把两人姓名的缩写,交错着刻在最后一株树上。幸而他们兴高采烈,把那套多情的玩艺儿给忘了,在回家的火车上,只要眼睛碰在一起,就禁不住哈哈大笑。他们一边告别,一边说这一天真是过得”太有劲“了。而分手之后,两人更觉得那句话是不错的。
他们又开始惨淡经营,比蜜蜂更耐性更巧妙:只凭一些平淡无奇的零星的回忆,居然把彼此的友谊和他们自己都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两人花了一星期的时间把对方理想化,然后到星期日见面;虽然事实与幻象差得很远,但他们已经看不见那个差别了。
他们都认为能和对方做朋友是值得骄傲的。截然不同的性格反而使他们接近。克利斯朵夫没有见过比奥多更漂亮的人物。纤巧的手,美丽的头发,鲜艳的皮色,羞怯的谈吐,彬彬有礼的举动,整齐清洁的服装,都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喜欢。奥多却是给克利斯朵夫充沛的精力跟独立不羁的性格唬住了。几百年遗传下来的根性,使他对一切权势都诚惶诚恐的抱着敬意。现在跟一个天生瞧不起成规的同伴混在一块儿,他不免又惊又喜听着克利斯朵夫批评城里有声望的人,看他肆无忌惮的学大公爵的举动,奥多微微发抖,有种恐怖的快感。克利斯朵夫一发觉自己有这种魔力,便越发过火的拿出他嘻笑怒骂的脾气,象老革命党似的把社会的习俗,国家的法律,攻击得体无完肤。奥多听着又害怕又高兴,大着胆子附和几句,但事先总得瞧瞧周围有没有人。
两人一同散步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喜欢爬在人家墙上采果子,一看见什么栅栏上写着闲人莫入的字样,就故意要跳过去。奥多心惊胆战,唯恐被人撞见;但这些情绪自有一种快感,而晚上回家之后还自以为英雄好汉。他战战兢兢的佩服克利斯朵夫。凡事只听朋友安排:他服从的本能不是得到了满足吗?克利斯朵夫也从来不要他费心打主意:他决定一切,替他分配一天的时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不容分辩的为奥多定下将来的计划,象定他自己的一样。奥多听到克利斯朵夫支配他的财产,将来造一所独出心裁的戏院,未免有些愤懑,可是也赞成了。他朋友认为大商人奥多.狄哀纳先生所挣的钱,再没有比这个更高尚的用途,说话时那种独断的口吻,吓得奥多不敢表示异议,而那种深信不疑的态度,使奥多也相信了他的主张。克利斯朵夫想不到这个会拂逆奥多的意志。天生是专断的脾气,他不能想象朋友或许另外有个志愿。要是奥多表示出一个不同的*,他会毫不迟疑的把自己的牺牲。他还恨不得多牺牲一些呢。他极希望能为了朋友去冒险,有个机会表现一下他友谊的深度。他渴望散步的时候遇上什么危险,让他勇往直前的去抵抗。为了奥多,他便是死也死得快乐的。目前他只能小心翼翼的照顾他,遇到难走的路,象搀小姑娘似的搀着他;他怕他累了,怕他热了,怕他冷了;坐在树底下,就脱下自己的上装披在他肩上;一同走路的时候,又替他拿着大衣,他简直想把朋友抱着走呢。他不胜怜爱的瞅着他,象个动了爱情的人。他的确是动了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