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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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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娜开始吃饭。饭吃到一半,勃罗姆突然起来打开窗子,阿娜昏过去了。

克利斯朵夫托辞旅行,出门了半个月。阿娜除了吃饭的时间,整星期都关在房里。她又恢复了平时的意识,习惯,和一切她自以为已经摆脱、而实际是永远摆脱不掉的过去的生活。她故意装做看不见一切,可是没用。心中的烦恼一天天的增加,一天天的深入,终于盘踞不去了。下星期日,她仍旧不去做礼拜。但再下一个星期日,她又去了,从此不再间断。她不是心悦诚服,而是战败了。上帝是个敌人,——是她竭力想摆脱的一个敌人。她对他怀着一腔怨恨,象个敢怒而不敢言的奴隶。做礼拜的时间,她脸上冷冷的全是敌意;心灵深处,她的宗教生活是一场对抗主子的恶斗,主子的责备对她是最酷烈的刑罚。她只做不听见,可是非听见不可;她和上帝争得很凶,咬紧着牙关,脑门上横着皱痕表示固执,露出一副狰狞的目光。她恨恨的想起克利斯朵夫,不能原谅他把她从心灵的牢狱里放出了一刹那,而又让她重新关进去,受刽子手们的磨难。她再也睡不着觉了,不论白天黑夜都想着那些磨折人的念头;她可不哼一声,硬着头皮继续在家指挥一切,对付日常生活也始终那么倔强固执,做事象机器一样的有规律。人渐渐的瘦下来,似乎害着心病。勃罗姆好不担忧,很亲切的问她,想替她检查身体。她却是愤愤的拒绝了。她越觉得对不其他,越对他残酷。

克利斯朵夫决意不回来了,拚命用疲劳来磨自己:走着长路,作着极辛苦的运动,划船,爬山。可是什么都压不下心头的□□。

他整个儿被热情制服了。天才是生来需要热情的。便是那些最贞洁的,如贝多芬,如布鲁克纳,也永远要有个爱的对象;凡是人的力量都在他们身上发挥到最高点;而因为那些力受着幻想吸引,所以他们的头脑被无穷的□□抓去作了俘虏。往往那些□□是短时间的火焰:来了一个新的,旧的一个就被压倒;而所有的火焰都被创造精神的弥天大火吞掉。但等到洪炉的热度不再充塞心灵的时候,无力自卫的心灵就落在它不能或缺的热情手里;它要求热情,创造热情,非要热情把它吞下去不可……——并且除了刺激*的强烈的*以外,还有温情的需要,使一个在人生中受了伤害而失意的男人投向一个能安慰他的女子。同时,一个伟大的人比别人更近于儿童,更需要拿自己付托给一个女子,把额角安放在她温柔的手掌中,枕在她膝上……

但克利斯朵夫不懂这些……他不信热情是不可避免的,以为那是浪漫派的胡说八道。他相信一个人应当奋斗,相信奋斗是有力量的,相信自己的意志是有力量的……他的意志在哪儿呢?连影踪都没有了。他没法排遣。往事跟他日夜不休的纠缠着。阿娜身体上的气味,使他的嘴巴鼻子都觉得火辣辣的。他好比一条沉重的破舟,没有了舵,随风飘荡。他拚命想逃避也没用:回来回去总碰到老地方;他对着风喊道:“好罢,把我吹破了罢!你要把我怎么办呢?”

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个女人?为什么爱她?为了她心好吗?为了她有头脑吗?比她聪明而心更好的多的是。为了她的*吗?他也有过别的情妇更能满足他的感官。那末使他割舍不得的是什么呢?——“一个人就是为了爱而爱,没有什么理由。”——是的,可也有一个理由,哪怕不是普通的理由。是疯狂吗?那等于不说。为什么要疯狂?

因为每个人心里有一颗隐秘的灵魂,有些盲目的力,有些妖魔鬼怪,平时都被封锁起来的。自有人类以来,所有的努力都是用理性与宗教筑成一条堤岸,防御这个内心的海洋。但暴风雨来的时候(内心越充实的人,越容易受暴风雨控制),堤岸崩溃了,妖魔猖獗了,跟那些被同类的妖魔掀动起来的别的灵魂相击相撞……它们投入彼此的怀抱,紧紧的搂着。我们也说不出那是恨是爱,还是互相毁灭的疯狂……——总而言之,所谓□□是灵魂做了俘虏。

克利斯朵夫一无结果的挣扎了十五天以后,又回到阿娜家里。他离不开她了。他精神上闷死了。

但他继续奋斗。回来那晚,他们俩都推托着避不见面,也不在一块儿吃饭。夜里,两人战战兢兢的各自锁在房里。——可是没用。到了半夜,她赤着脚跑来敲他的门,他开了,她爬到他床上,浑身冰冷的靠着他,悄悄的哭了,把泪水沾着克利斯朵夫的腮帮。她竭力教自己静下来,可是心中太痛苦了,压制不住,把嘴唇贴在克利斯朵夫的颈上,嚎啕大哭。他看她这样难过,倒吓得把自己的痛苦忘了,只能说些温柔的话安慰她。她□□着说:“我受不了,我愿意死……”

他听了心如刀割,想拥抱她,被她推开了。“我恨你!为什么你要跑到这儿来?”

她挣脱了他的臂抱,翻过身去。床很窄;他们虽然竭力避免,还是要互相碰到身体。阿娜背对着克利斯朵夫,又忿怒又痛苦,索索的抖个不住。她把他恨得要死。克利斯朵夫垂头丧气,一句话都不说。阿娜听到他呼吸困难,便突然转过身来,勾着他的脖子,说道:“可怜的克利斯朵夫!我给你受罪了……”

他破题儿第一遭听见她有这种怜悯的口吻。

“原谅我罢,”她说。

“咱们俩彼此都是一样的,”他回答。

她抬起身子,似乎不能呼吸了。伛着背,坐在床上,她好不丧气的说:“我完了……这是上帝要我完的。他把我交给了敌人……我怎么能反抗他呢?”

她这样的坐了好久,才重新睡下,不再动弹。天快亮了,屋里有了一道朦胧的光。半明半暗中,他看见她痛苦的脸偎着他的脸。他轻轻的说了声:“天亮了。”

她一动不动。

于是他说:“好吧,管它!”

她睁开眼来,下了床:神气疲倦得要死。她坐在床沿上望着地板,用着毫无生气的音调说:“我预备今晚上把他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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