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玥没有忽略那句“我记得四哥生平最爱吃这个了,不知道二姐姐喜不喜欢”,一般人听到这个消息,不都应该问“生平?你什么意思?我四哥死了吗?”之类的话,然而宁溪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笑着说了句自己也喜欢。
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要么,是宁溪确切地知道马谨严死掉了;要么,是宁溪完全不在意亲哥哥的死活。
不论哪一种,都足以证明,这个姐姐的心性已经较之前坚韧了太多。
要说不是谁从旁襄助和调教过,宁玥都不会相信。
宁玥含笑的眸光扫过宁溪屋子里的下人,现除了翠兰之外,还多出了两个容貌娇艳的丫鬟,和一个端庄严肃的妈妈,笑了笑,说:“她们是二姐姐新买的下人么?在将军府,没见过她们呢。”
宁溪泰然自若地咬了一口香芋糕,道:“是啊,想着要进王府,不能太寒酸了,便多买了几个人。房妈妈、丹萍、胭脂,快来给四夫人请安。”
三人屈膝,行了一礼。
宁玥光明正大地将三人打量了一番,以宁溪从前的个性,绝不会允许一个容貌胜过自己的人在身边服侍,然而这两个丫鬟,却仿佛从画里走出来似的,无论容貌还是气质,都比宁溪的略胜一筹。宁玥想起玄昭谈起那场“事故”时不耐烦的语调,摆明了是不喜欢宁溪,那么,宁溪会买两个漂亮丫鬟笼络玄昭的心,倒也说得过去。
宁玥又看向了房妈妈,四五十岁的年纪,皮肤算白的,只是略生了些皱纹,乍一看,没任何奇特之处,但倘若移开目光,又会不自觉地想起她来,是个明明平凡却能让人一眼记住的对象。
“姐姐好眼力,个个儿都是独当一面的。”宁玥似乎另有所指地说。
宁溪一副没听懂的样子,笑盈盈地道:“三妹妹过奖了,她们不过是赶鸭子上架,略学了些规矩,成不了大气候,倒是三妹妹身边的人,个顶个儿地好!”
她身边除了冬梅便是秋香,冬梅不必说,字都不识几个,秋香还算有些笔墨,但王府的丫鬟,几乎个个儿都会读书写字,与她们一比,秋香简直不值一提了。宁溪是在损她呢,还是夸的“人”并不是冬梅与秋香呢?
宁玥淡淡地笑了笑:“是啊,四爷房里的人,的确个顶个的好。”
宁溪就道:“再好,三妹妹也得防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四爷生得那般俊俏,保不齐丫鬟们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三妹妹你再去哭,就为时已晚了。”
“二姐姐是在与我分享你自己的经验与心得吗?”宁玥好笑地问了一句。
宁溪噎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放下香芋糕,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撑住靠枕,慢慢地靠了上去,道:“我好心好意与妹妹说道,妹妹不领情就算了,何苦来讥讽我?”
好心好意?哈,宁玥险些笑场,这个二姐姐是不是在尼姑庵住出毛病了?演起戏来一套一套的,别人当笑话儿,她却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宁玥真觉得再跟她多呆一分钟,自己也要变成神经病了,遂起身道:“姐姐的头不疼了吧?我从进门到现在,姐姐的状态好得很,我那边还有许多事,比不得姐姐清闲!”
宁溪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笑容可掬道:“翠兰,送四夫人。”
“是。”
“不必了。”宁玥摆了摆手,“你身子矜贵,还是多叫些人服侍你吧,免得一不小心出了什么岔子。”
宁溪嘴角再次抽了一下,比上次的略明显些,可见情绪也是隐忍到了一定程度,与宁玥这种刀子嘴斗法,绝对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在宁玥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又说道:“三妹妹,雨季快来了,你的嫁妆什么的,可得注意防潮。”
每年五月中旬到下旬,偶尔会持续到六月中旬,都是雨水最多的时候。
“多谢二姐姐提醒,我会注意的。”宁玥淡淡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东厢。
知道自己探望宁溪的事瞒不过孙瑶,未免孙瑶误会,宁玥又去孙瑶房中坐了一会儿。回到棠梨院时,已是月上枝头。
冬梅忙将晚饭端上来,目前她主要负责宁玥的饮食起居,秋香负责账务,莲心与玉珠与从前一样,照顾玄胤的日常,玄胤不在,她俩便轻松些,先回屋睡觉了。
吃过晚饭,宁玥坐在窗边,等了会儿玄胤,偌大的王府,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就是他,他在,她会更安定和自在。
索性她已经学会了不去依赖任何人,没等到,就洗洗睡了。
水牢里的日子都熬过去了,王府,又有什么可怕的?
……
后罩房是下人们的住所,清辉院的后罩房里有小厮,这边却是没有,一般情况下,两人一间,玉珠身份特殊,自己独居一间。
玄胤最爱的那件氅衣怀了,玉珠挑灯,找来针线给他缝好,玉珠的针线功夫是府里出了名的,连外头的绣娘都比不上。缝好后,玉珠将玄胤的氅衣挂上,准备明日一早再送到四夫人房中,这时,莲心叩响了房门。
“玉珠,是我。”
玉珠给她开了门:“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莲心走进来,合上门,担忧地说道:“四爷还没回来,怎么办?这刚大婚呢,怎么就夜不归宿了?你说,是不是生了什么事?”
一连串的问题,兜头兜头脸朝玉珠打来,不怪莲心如此依赖玉珠,玉珠的身份摆在那里,能耐也叫一干人等望尘莫及,平日里不管大事小事,莲心都爱找玉珠拿主意,俨然,是将玉珠看作了她们的主心骨。
玉珠倒了一杯茶给莲心,反应不似莲心那么焦虑:“不会的,你别瞎想,四爷是有分寸的人,你我服侍他这么久,应该明白的。”
莲心端起茶杯,并未因玉珠的一番话而减少心中的担忧:“我就是不放心,四爷不回来,夫人一点都不着急,我刚从上房过来,屋子里已经熄灯了,你说,夫人怎么能这样啊?”
玉珠就道:“夫人想必是知道四爷去哪儿了吧。”
“马姨娘的事儿你听说了么?”莲心又问。
玉珠嗯了一声:“听说了,是咱们夫人的庶姐。”
莲心叹了口气:“真是够丢脸的,先与世子定亲,退亲后,怕自己嫁不出去,又勾引了三爷!她就那么想进王府啊?”
玉珠淡笑:“谁不想进王府?”除了司空家,整个大新朝,再找不出能与中山王府比肩的望族。
莲心摇了摇头,颇为惋惜地说道:“夫人怎么会摊上这种姐姐?三爷与四爷的关系原本就不好,夫人的姐姐又爬了三爷的床,你说,四爷会不会生夫人的气?”
玉珠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我听人讲,咱们夫人与马姨娘的关系不好,马姨娘的事,应该与夫人无关。”
莲心双手合十:“希望是这样。”望了望门口,“四爷还没回,要不……我们去门口等等?”
对新环境感到陌生的不止宁玥一人,她们这些旧部也担心自己的地位会在府中生变化,夫人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会像看上去的那样容易相处吗?四爷与她们的主仆关系,又会与从前一样顺当吗?每个人,都在观望中,搜寻答案。
玉珠想了想,看着只穿着亵衣与薄袄的自己道:“行,你等我换身衣裳。”
“你慢慢换,我先去,你换好了再来!”
告别玉珠后,莲心直接去了二进门处,如今的对牌都在宁玥手中拿着,莲心拿不到对牌,只能先在这儿等,若玉珠来了,无需对牌也能出去的。
莲心在回廊下等了许久,没等到玉珠,倒是碰见青灵阁的人,瞧模样,有些陌生,可那身穿着又不似丫鬟,在心中暗暗揣度一番后,莲心猜出了对方的身份,轻声打了招呼:“马姨娘。”
宁溪缓步走过去,扬起笑脸道:“是莲心姐姐吗?”
论年龄,宁溪前几日刚满十五,而莲心已经十六了。但论身份,她是大丫鬟,比不得已经怀了身孕的宁溪。
莲心忍住心底的一丝不虞,笑了笑,说:“担不得这声姐姐,马姨娘折煞奴婢了。”
宁溪走上前,亲热地拉过她的手,顺便套了个桌子在她腕上,笑道:“莲心姑娘皮肤好,最适合这种翡翠。”
莲心吓得不敢收,四爷与三爷势同水火,要是让四爷知道,自己收了三爷妾侍的东西,不得打死自己啊?莲心忙将镯子还给了宁溪:“姨娘,万万使不得!”
宁溪又塞了几次,莲心均不敢要,宁溪就淡笑着说道:“一点小意思罢了,你在我妹妹跟前儿当差,你权当我这个做姐姐的,担心妹妹,想为妹妹周旋一、二就是了。”
若刚刚没听玉珠提起二人的关系,莲心兴许就信了,但现在,莲心只想离这个姨娘越远越好!
“那个……奴婢还有事,先告退了!”语毕,莲心连等玄胤都顾不得,拔腿就没入了无边的夜色。
望着她仓皇而逃的背影,宁溪的笑容慢慢凝在了唇角:“还以为是个耳根子软的,没想到是个孬种!”
“小姐,这丫鬟胆子太小了,怕是不好收买,怎么办?”翠兰说。
宁溪冷冷一笑,望了望另一道朝这边缓步走来的身影,唇角勾起:“不是还有一个吗?这个的胆子,恐怕比刚才那个大十倍不止!”
玉珠穿戴整齐后,直接往二进门这边来了,她走的近路,刚好与返回去的莲心错过了,一直到抵达了回廊,才现莲心不在,正要转身去找莲心时,被宁溪给拦住了。
玉珠与莲心一样,极快地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但玉珠没有打招呼,只淡淡地扫了宁溪一眼,完全当宁溪是空气。
宁溪的唇角微微地勾了一下,上前说道:“是玉珠姑娘吧?这么晚了,是打算去外院么?正好,我也有些东西落在外院忘了拿,不如一起吧?”
玉珠的眼皮子抬都没抬,淡道:“姨娘不要跟谁都是自来熟,姨娘从前在马家是什么规矩我不清楚,但在王府,姨娘还是自重些的好!我们这儿,可没有妾大专权的道理,也没听说谁能爬床爬出个平妻!”
这话,分明是把蔺咏荷一块儿骂进去了。
宁溪捏紧了帕子,早闻这个丫头与众不同,却没料到消息竟孙瑶她们还灵通,嘴皮子功夫也够狠,比宁玥那个小贱人不差到哪里!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俩人堆在一块儿,能活活把人气死!
“哼。”玉珠不屑一笑,迈步跨过了二进门。门房婆子原本要拦,一见是她,赶忙笑嘻嘻地塞了一把花生,“几点回?我给你留门儿!”
身后的宁溪气得脸都绿了,面部抽动着,妆粉簌簌往下掉,然而一直到玉珠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才终于敢将心中的怒火宣泄出来:“王府是个什么鬼地方?养的人,一个比一个怪胎!那个,胆小如鼠,不成气候!这个,又胆大包天,完全不降我放在眼里!同样是怀了孕,怎么我跟白霜儿的处境相差这么多!”
翠兰心道,这能比吗?白霜儿能稳住马援,靠的并不是腹中骨肉,而是白老爹对马援的救命之恩,尽管这恩是假的,可好歹糊弄住了马援。你与玄昭,却是你给玄昭下的迷药,玄昭小孩子心性,根本没有担当,要不是王爷王妃想要这个孩子,玄昭都能把你当空气。
当然这些话,心里想想就好,真说出来,翠兰是不敢的。
宁溪其实也明白,但就是不甘心,而且,她也没别的更好的办法了,她捏紧帕子,眸光一点点变得寒凉:“她不就是有个很厉害的爹吗?真当没人治得了她?”
……
翌日,天蒙蒙亮,玄昭早起,准备去教练场习武,自从上回被玄胤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后,他变得更加勤勉了。
孙瑶还生着他的气,他昨晚睡的书房。
对于他来说,这可真是太好了!
女人什么的,都是麻烦,跟女人睡,就图那一瞬间的爽快,过后各种烦心!又得哄、又得宠,烦都烦死了!
他一点也不喜欢女人!
“三爷。”
一道柔软得几乎能酥到骨子里的声音从旁侧响起,玄昭的鸡皮疙瘩当场就掉了一地,忍住恶寒,看向来人道:“你出来干什么?不是让你没事别在我跟前晃吗?”
孙瑶他吼不得,一个妾就没必要这么客气了。
宁溪仿佛没察觉到玄昭的冷意,扬起最温柔甜美的笑容,轻声说道:“妾身不晃可以,但也得让孩子时常见见自己的父亲呀。”
这回,对马援肯定大大滴有用,然而对玄昭——
玄昭当场炸毛,窜天猴一般跳了起来,倒退三步,目光凛凛地看着她。他最讨厌小孩了!比女人还麻烦!
宁溪渐渐露出悲伤的神色,眸中窜起水雾,声音里透出一丝哽咽:“三爷,你这样讨厌我们母子吗?”
嗯!
讨厌死了!
可玄昭不敢说,他不怕宁溪,但他怕王妃和王爷,讨厌孩子之类的话要是传到文芳院,他肯定会被打死的。
“你……你你你……你……别过来!我……”玄昭绞尽脑汁,这个时候,说什么比较好呢?啊,有了!“你,那个,我习武之人,内力太深厚了,别靠我太近,会伤到你和孩子的。”
宁溪破涕为笑,以帕子掩住鼻尖,柔媚地说道:“原来三爷是担心我们,三爷你真好。”
玄昭的内心是崩溃的,死死地抱住廊柱,生怕一个没忍住,就冲过去把她当成玄胤那臭小子给教训了!
宁溪又说:“三爷,眼看着雨季要到了,我那个房间好像漏水,想把我的房间修葺一番,顺便……跟旁边的那间打通,这样,以后孩子生下来,也不会显得很挤。”
挤死了算了!
玄昭幽怨地撇过脸:“你想修就修吧,不要再拿这种小事烦我。”
“是,三爷。”
早饭过后,宁溪找到了孙瑶:“三爷说,想给我把房间修一修,我那房间有些漏水,然后也太窄了,孩子出生了恐不够用,与旁边那间合一合正好,打个墙,速度快的话,一天应该够了,赶在雨前最好,不然不知拖到哪天。”
孙瑶看着她眼疼,摆摆手:“知道了,你白天就先在西厢休息吧。”
她走后,孙瑶的一张脸迅速沉了下来:“玄昭你个乌龟王八蛋!还说不喜欢马宁溪!连孩子出世都考虑到了!诗画!”
诗画打了帘子进来:“夫人,怎么了?是不是头又疼了?”
孙瑶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不是,府里管工事的是谁?”
诗画是孙瑶的陪房,也刚入府,对府中的事不是特别明白,出去问了几个资历久的妈妈,进来时禀报道:“是罗管事。”
“你去问问他今天有没有空,把马姨娘的屋子给整整。”
诗画去了,给主子们办事儿,罗管事的腿是跑得非常快的,午饭一过,他便带着尺子工具,给宁溪丈量了房间,又即刻着手画了草图:“三夫人,您看这个方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