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着淡淡檀香的寝殿,帘幕垂下,光线清幽。
玄胤静静地守在床头。
距离南疆王昏迷已过去小半个时辰,南疆王却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荀太医给南疆王施完最后一针,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如何了,荀太医?”玄胤问。
荀太医收好工具,对着玄胤行了一礼,道:“回长孙殿下的话,陛下的病情暂时稳住了,约莫夜里或明日便能醒来。”
玄胤神色稍霁,很快,又听得荀太医道:“陛下在路上便大病了一场,如今的身子早已是强弩之末,再经不起任何刺激,还望长孙殿下多替陛下分忧。”
玄胤想起了李顺妃的事,面上闪过一丝深沉的意味,凝思片刻,又对荀太医道:“荀太医,陛下年轻时曾南北征战,未曾听说他受过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何以步入晚年后,比寻常人的身子还弱?”
荀太医叹了口气:“照理说,习武之人,应是比寻常人康健些的,只是陛下这些年过于思念陈皇后,每每想起她老人家,都悔不当初,后面,又知道自己还有个流落民间、吃尽了苦头的女儿,这心里,便越不好受了。”
玄胤的心中微微泛起一丝冷意,若果真思念他外祖母,怎不见他派人去寻她?却反而见他将耿皇后宠上了天。
荀太医看了看玄胤的神色,道:“我知道你还埋怨着陛下,怪罪陛下没去寻找陈皇后和兰贞,陛下也有很多不得已。”
再多的不得已,都不是将妻女弃之不顾的借口,若是玥玥离了他,他便是找遍天涯海角也会把玥玥找回来!
荀太医又叹道:“殿下如今看到的南疆局势已经稳定了,大概以为南疆历来就该如此,实则不然,早年的南疆是非常混乱的,陛下能把太子养大都是一个奇迹,为了让太子平安成长,整整十八年,陛下没往后宫塞过女人。后面实在是扛不住了,兼之太子也成人了,才把那些权贵的女儿们娶进了后宫。陛下之所以要把耿皇后捧上后位,一开始并非是遭了她迷惑。”
玄胤突然冷笑:“看来荀太医也知道耿皇后的蹊跷。”
“殿下是在怪罪我没提醒陛下,说起来,我也无可辩驳,但至少在我看来,陛下盛宠耿皇后之后,的确没那么沉浸在陈皇后的阴影中了。”荀太医说完,见玄胤脸上冷笑不减,又道:“耿皇后这些年在后宫一枝独秀,在朝堂也独当一面,表面上看有些阻碍了太子的展,可长远来说,她的独断,剪掉了陛下也想剪掉的羽翼。”
“荀太医的意思是本殿下应该感谢她了?”玄胤不屑一笑。
荀太医道:“我是希望殿下能够明白陛下的苦心,理解陛下这么多年的身不由己,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陈皇后和她的孩子,耿皇后虽然受宠,但到底,还是不如元配的。”
玄胤眸光冰冷地望向他处:“本殿下对这些陈年旧事没兴趣!”
荀太医没说什么了,拧起医药箱,告了退,临走时一再叮嘱,不能再让南疆王受任何刺激。
小德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殿下。”
“何事?”
小德子道:“惠妃娘娘请示,如何处置顺妃娘娘的尸体?是直接入殓,还是押后?”
玄胤凝眸道:“后宫的事,让她去问长孙妃。”
小德子想了想:“她说问过了,长孙妃的意思是先不入殓,等陛下处置了谣言一事再行决断,不知您这边,可有新的示下?”
玄胤不假思索地道:“长孙妃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你告诉她,照办。”
“是。”
小德子转身欲走,又被玄胤叫住:“等等,仵作那边的验尸单出来没?”
“奴才去问问。”
一刻钟后,小德子拿着验尸单进来了,呈给玄胤道:“殿下请过目。”
玄胤看到了“无孕史”三字,唇角浮现起一丝暖笑,不用说也知道,是玥玥做的,总是这么贴心。
敛起笑容,他对小德子道:“顺妃的事纯属无稽之谈,本殿下信得过六皇子的为人,也相信顺妃对陛下的忠诚,造谣之事,本殿下会查个水落石出,若陛下醒了,你把本殿下的话如实转告。”
小德子福身:“奴才遵命。”
出了南疆王的寝殿,玄胤并未立刻去找玥玥,而是脚步一转,去往了一处幽僻的冷宫。
萧瑟的院落,枯木残花。
一张藤椅、一尊小几、一壶清茶。
女子慵懒地靠在藤椅上,微闭着眸子,阳光透过她纤长的睫羽,在鼻翼双侧落下两道弯弯的剪影。
玄胤站在门口,冷漠地看着她。
她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按理说,脑袋后又没长眼睛,然而她却轻轻地笑着道:“你来了。”
玄胤缓步入内,面色冰冷:“你做那么多,不就是想把把逼过来?”
“不是逼,是请。”她含笑说着,扭过头,“要站着说话吗?坐吧。”
玄胤选了一张离她最远的凳子。
她笑了:“本宫又不是毒蛇猛兽,不必避如蛇蝎。”
“若是蛇蝎,本殿下倒是不用避。”玄胤说道,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耿妍悠闲地笑了笑,拧起茶壶,给玄胤倒了一杯茶:“长孙殿下,请用茶。”
玄胤扫了一眼,没动。
耿妍笑道:“殿下连蛇蝎都不怕,会怕本宫的一杯茶?大帅府有神医,便是殿下中了鹤顶红也不必担心有事。”
她咬重神医二字,玄胤的眸光又凉了几分:“费尽心思地把我‘请’过来,到底想干什么?”
耿妍的眸光扫过玄胤始终不动的杯子,笑着给自己斟了一杯,说道:“长孙妃的身子还好么?”
玄胤的眼底冷芒逼人:“你对她动的手脚,你自己心里清楚!”
耿妍探出手,抓住了玄胤的胳膊,清风幽幽地吹来,摇动她身上的魅香,聚聚散散地飘入玄胤鼻尖,然而令她感到诧异的是,玄胤的神色没有丝毫转变。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捋起玄胤的袖子,看到了那串戴在手上的菩提钏,她冷笑:“原来是这个。”松开了玄胤的手。
玄胤冷漠地看着她:“耿妍,我真是小瞧了你,已经被打入冷宫了,还能在宫廷肆意造谣,还能对宫事了如指掌,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李顺妃。”
耿妍淡淡一笑:“长孙殿下过奖了,怎么说本宫都做了二十年的皇后,便是闭上眼睛,也能听到御书房的动静。”
玄胤笑意渐冷:“耳目这么多,也想一项本事,不过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你的耳目全都给拔了!”
“本宫用二十年种下的耳目,你一时之间,好像也拔不完吧?不如这样,本宫把他们全都送给你,为你所用,如何?”耿妍浅笑吟吟地说。
玄胤笑出了声:“这份大礼太贵重,我受不起。”
耿妍恣意笑道:“本宫说你受得起,你就受得起。”
“那就多谢外祖母赏识,不过,我心领了。”玄胤意味深长地说道。
耿妍的眸光动了动,端起茶杯:“别不知道好歹,长孙殿下,本宫肯栽培你,是看得起你,不计较你之前冒犯本宫的过失。”
玄胤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如果我没记错……好像是皇祖母在冒犯我吧?啊,也是,我长得这么年轻、这么帅气,不怪皇祖母罔顾伦常,非得与我在一起,只可惜,我对年纪大的女人……没兴趣!”说着,他微微凑近耿妍,“男人,都喜欢嫩的、粉的、紧的。”
耿妍勃然变色,冷冷地瞪向了玄胤!
玄胤懒洋洋端起了面前的杯子:“你长皱纹了,皇祖母。”
耿妍下意识地摸上了眼角。
玄胤玩味儿地笑了笑:“你这块腊肉,本殿下嚼不动。”
耿妍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起来,眼底的寒芒,如一块锋利的兵刃,几乎要戳瞎玄胤的眼睛。
玄胤却不理她,自顾自地喝着茶。
半晌,她深呼吸,收回了情绪,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几日不见,长孙殿下令本宫刮目相看。”
“过奖,过奖。”
她不屑地说道:“但长孙殿下别得意太早,激怒了本宫,对长孙殿下没好处。”
“本殿下可以直接杀了你。”玄胤毫不犹豫地说道。
耿妍大笑,险些笑出眼泪:“长孙殿下,别是你和容卿还没现马宁玥的蹊跷吧?还是……你们找到医治她的办法了?”
玄胤的笑容倏地僵住。
耿妍恣意道:“能救她的只有本宫,所以奉劝长孙殿下一句,别冲动,好好儿地哄着本宫,兴许哪天本宫高兴了,就把治疗的办法说出来了。”
玄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语双关:“耿嫔娘娘上了年纪,想取悦你,怕是不简单,娘娘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耿妍暧昧地看着他:“本宫想要什么,四爷难道不清楚吗?”
……
玄胤离开冷宫,望着天际湛蓝的一抹丽色,幽幽地吐出了胸口的浊气,随后,他调整好表情,出宫,上了大帅府的马车。
马车上,宁玥在合眸假寐,斜斜地靠在软枕上,单手托住肚子,明明才三个月,但她那托肚的模样,好似已经快要临盆了似的。
应该,是很期待小东西的到来。
玄胤冰冷的眼底缓缓流转起一丝暖意,将她柔软的身子抱入怀中,让她小脑袋靠上自己肩头。
“陛下怎么样了?”宁玥沙哑着嗓子问,打了个呵欠。
玄胤轻声道:“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过几个时辰便能醒来,若是不受刺激,还有些活头。验尸单是你让仵作改的吧?”
“嗯,陛下怎么说?”
“陛下还没醒。”
“哦,对,你刚刚说了。”
玄胤摸上她脸颊:“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宁玥始终闭着眼睛,在他怀里蹭了蹭:“没,就是犯困,好想睡觉呀,到家了再叫我吧。”
“好。”玄胤拉过一层薄薄的丝绸给她盖上,“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路过到时候我买给你。”
宁玥想了想:“就……烧鹅吧。”
玄胤垂眸,笑了笑:“好。有哪里不舒服的没?”
“没。”宁玥干脆利落地说。
玄胤挑开帘幕,看向车夫,车夫挥动马鞭,身子身子微微僵硬。
……
宁玥在玄胤怀里睡着了,抵达大帅府时,玄胤叫了她两声,她赖在玄胤身上不下来,玄胤将她抱进了卧房。晚饭,她赖床不起,撒娇让玄胤喂,洗澡也要玄胤抱,把玄胤折腾得够呛。
入睡前,她圈住玄胤的脖子:“要是我一直这样,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
暗夜中,她眼睛睁得老大。
玄胤亲了亲她唇瓣,摸着她肚子道:“就当多养个孩子嘛。”
她甜甜地笑了,侧过身,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跟正常人一样。
待到她进入梦乡,玄胤静静退出去,合上了房门。
“如何?”书房中,容卿等候玄胤多时。
玄胤知道他问的不是李顺妃的事,沉沉地道:“她失明了。”
容卿静默了两秒,面上渐渐泛出白色:“什么时候的事?”
玄胤在他对面坐下:“应该是处理完李顺妃的验尸单之后。”
“李顺妃死了?”容卿随口问道。
“嗯。”
容卿没再多言,别人生死与他无干,他所担心的、所关注的,也就是那个命运多舛的妹妹而已,他按住眉心:“比想象中的还要快上许多,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玄胤看着一旁的药篓道:“你采药的情况如何?找到解药了吗?”
容卿叹了口气:“严格说来,她这并不算一种典型的疾病,寻常药物对她作用不大,我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稍稍延缓一下她的症状罢了,无法治愈。”
容卿有多骄傲,玄胤从第一次与他打照面便深切地感受到了,因为自己曾经伤害过玥玥,因为玄煜曾经欺骗过玥玥,也因为司空朔曾经欺负过玥玥,所以容卿早早地把他们列入了“惩罚”的行列,要知道,那时的容卿仅仅是个敌国的幕僚而已,哪里来的自信斗赢玄家人与司空朔呢?偏偏他有。后面生的许多事,消除了彼此的误会。可不管怎样,在他印象中,容卿没有办不到的事、没有治不好的病。刚刚容卿说什么?无法治愈。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玄胤揉了揉脸颊,颓然地说道:“我见到她了。”
“耿妍吗?”容卿问。
“是。”玄胤沉沉地道:“她把李顺妃和六皇子通奸的事散播了出去,又杀了李顺妃嫁祸给玥玥,气病了陛下。”
“她想逼你现身?”容卿第一时间捕捉到了事件的重点。
玄胤点头。
容卿看向玄胤,眸光动了动:“那你去见她了?”
玄胤的手指紧了一下:“见了,与她说了一些话,她承认是她对玥玥动的手脚,还说她有治愈玥玥的办法,以你对她的了解,她有没有可能是在说谎?”
容卿沉吟道:“此一时彼一时,她不是一个满口胡话的人,但上次在灵蛇岛,为了骗取你的信任,一样撒了无尽的谎,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任何一点治愈玥儿的机会,我们都不能放过。”
玄胤的手指插入间,深呼吸,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宁可相信她的确能够治愈玥玥。”
“她的条件呢?”容卿一语道破关键。
玄胤道:“娶她,或者死。”
……
讨论完毕,容卿回了自己房间。
容麟就坐在床头,手捧着一本泛黄的画册,闷不做声地呆。
容卿推着轮椅走过去,拿走画册,随手扔到了桌上:“看这些做什么?天色不早了,快洗洗睡吧!”
容麟倔强地说道:“容卿,那是我的东西。”
容卿说道:“我知道,准备等你长大再还给你的。”
“我都十八了。”容麟又拿起画册,翻到金蝴蝶那一页,“容卿,我小时候见过这个。”
“在哪里?”
“我姐姐的身上,但好像比这个大,也可能是我当时太小了,所以觉得一点点东西都大得难以接受。”
“你姐姐后来怎么样了?”容卿问,问完,立马意识到了不妥,“不必告诉我,去歇息吧。”
容麟抚摸着册子上的金蝴蝶,眸光一点点变得深远:“她死了,就死在我面前,三天后,我娘回来,说找到了救治她的方法,但那时,她已经死透了。”
容卿握住了容麟的手。
容麟与他十指相扣,紧紧地扣住:“妹妹会死吗?”
容卿的呼吸有些堵:“……不会。”
容麟低头,看向二人交握的手,他最近晒得厉害,肌肤都成了浅浅的小麦色,容卿的白如美玉,这么扣在一起,还真是般配。
他开口:“容卿,通知他们吧。”
容卿难以置信地看向了他。
他的表情很平静,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镇定:“我失去了姐姐,不想再失去妹妹,特别是你的妹妹……容卿,我不想你难过。”
容卿抓紧了他的手,太大力的缘故,指节都隐隐泛出了白色。
容麟牵强一笑:“总不能让你白养我这么多年,是时候要些回报了。”
……
门外,秋管家听到了一切,心中约莫明白了怎么回事,立马敲响了宁玥的房门。
开门的玄胤:“有事?”
秋管家愣了一下:“是姑爷啊,我、我……我找玥儿小姐。”
玄胤就道:“她睡了,你找她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