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百餘年未歸。」
鬼人抬頭眺望遠處。
行途的鬼人此刻正踏在歸鄉的路途之上,倘若無意外之況,大約在一炷香功夫后就能到達京都。說是歸鄉,實際上不過是最初的落腳之處罷了,在鬼人那早已黯淡模糊的記憶里,大概是曾經在京都居住過一兩年吧?
饒是如此,那繁華之景還是深深烙印在那琢磨不定的記憶深處——叫賣聲?還是孩童嬉戲之音?王公的馬車呼嘯而過,從海外來歸來的學子高談闊論無休止……都是那麼清晰可聞。以人之軀生活在世間的微小記憶,想不到竟成為他僅存的珍貴寶物。
嗚呼,哀歎嗎?也不盡然,因為那是距今百年之久的遙遠事物,滄海一粟,無明變化多端,這不過是世間諸行無常的部分罷了。比起傷感,大約是陌生感更為居多吧。
無論如何,有必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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魑魅魍魎之輩日見稀少,這是不可掩飾的真實。
曾經走在夜路內被無休止襲擊,如今除了那鸮鸟令人心煩意亂的叫聲外再無它物。人類似乎也忘記了百餘年前的傷痛,開始模糊往昔的怪力亂神之事,作祟的現象越來越少,哪裡還有人會去求神拜佛?
神秘怪談的主旋律開始消退,徹底消失只是既定的未來。
………………
………
使用術法改頭換面的鬼人早已無法回憶昔日自身之面容,只好化作路面那隨處可見的青年男子,它的面容普通,威勢內斂,眉宇間那股遲暮之氣卻仍然抹散不去。看上去就像是披著青年皮的老人般怪異。
「也罷,也罷。這才是吾等真面容呢。」
鬼人在內心里暗自苦笑。
頒布禁刀令是近幾年的事情,在被守城的城衛兵阻擋前,鬼人將它那柄狹長的黑色長刀納入須彌中,卷著一身破爛黑長袍,倒也與那落沒行腳者無二了。
不知是否是鬼人的錯覺,亦或者是回憶的美化過深。京都城墻遠遠要矮于初次所見,曾經帶給尚為雛嫩的它那中震撼感不再,那恍惚高聳入雲高墻帶給人的安心感亦消失殆盡,空餘下燃盡的灰一般的無力感。
「喂,是流浪者嗎?」
遭到了意料之中的衛兵的盤問。鬼人不動聲色拿出三锭馬蹄銀,遞往衛兵:「這是我的故鄉,請務必通融。」
「沒什麼好看的啊。」
衛兵熟練地捻起一錠馬蹄銀,將剩下的銀子還給了鬼人:「一錠作為入城錢也太多了。還能剩下不少給弟兄們的酒錢呢。」
「謝謝。」
「進去吧,雖然只是個偏遠的小城市,真的沒什麼好看的。」
衛兵招呼了一聲,那邊守著城門的衛兵將鐵鏈放下,放開了大門。
「唔……不久前流傳的那件事是真的?」
「什麼事?」
「就是遷都……這裡是曾經是出雲的都城吧?小了不少啊。」
鬼人的疑惑讓衛兵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驚異道:「不久前?早在二十多年前皇帝就遷都了啊!」
「唔,我常年在外地漂泊,消息不怎麼靈通。」
也許是鬼人身上那股暮氣的緣故,衛兵相信了這個看上去只是青壯年外貌的「青年人」的說辭,只是稍微嘀咕兩句便不再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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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破舊。
這是鬼人對於如今京都的第一印象。
雖然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那種令人驚異的繁華消失的事實讓鬼人心里一陣堵塞,過去的繁榮與如今的荒涼形成了太過鮮明的比較,就像是三流的鄉村畫匠描繪出的濃郁色彩畫一般讓人不悅。
不該是這樣的。
鬼人在內心里搖著頭。
路邊的乞丐恰好與鬼人對視,也沒有什麼淒慘叫喚,只是一臉憔悴地朝其舉起破碗,似乎對鬼人施捨的可能性不報以希望。
鬼人想了想,隨手扔了幾銅板進去。
「我有事問你。」
「問吧。」
乞丐的聲音嘶啞難聽,仿佛尖銳物劃過玻璃般令人感到不舒服。
「你在這裡住了幾年了?」
「誰知道,也許三十年,五十年也有可能吶。」
「聽說過本格寺的道場嗎?」
「我活了快六十年啦,這座城市還沒有過誰的道場。」
乞丐一臉茫然地搖搖頭,鬼人略微沉默,緊接著它像是帶著希冀的感情般追問道:「那麼,武士幕府呢?那種斬鬼者討伐妖怪,保護人類的故事有聽說過嗎?」
「嘿,我倒是有些印象,不過討伐妖怪這種事情果然還是太離奇啦,哪裡會有什麼妖怪呢?」
乞丐嗤笑道。
「也就是說,現在沒有武士幕府了?」
「沒有了。」
鬼人沉默良久。
「妖怪這種東西不都是用來恐嚇小孩用的讀本產物嗎?」
「確實是這樣。」
鬼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妖怪這種東西,確實不應該存在。」
「小哥,你是生熱病了吧?頭昏腦漲才會盡說些胡話。我倒是知道醫師的位置哦?你是城外來的人吧。」
「謝謝,不過,我可是很健康啊。」
「你這話還真像是個老頭子說的。」
「也許我就是個老頭子。」
自嘲著笑了笑,鬼人頭也不回地離去。
乞丐注視著它的背影,臉上露出緬懷的神情。
「喂!小哥啊!你可是漏了東西哦!」
鬼人停止了腳步。它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空中在接近,它伸手接住那物件。
靈子模擬的手掌處傳來冰冷堅硬的信號,那是一塊巴掌大小的圓形徽章,黑底銀框,赤色朱漆在上面刻下四個字——
「忠·烈·勇·武」
「這是……」
「這是武士幕府的高級武士特有的腰牌,當年你打仗走得太急,要是你再晚走兩個月的話,你就能拿到啦。」
「謝謝,這樣東西對我很重要。你等了我很久吧?」
「受人之托罷了,我可是足足等了你五十年啊。」
「那麼,我送你去輪迴投胎吧。」
「太感謝了,這可幫了我大忙啊。」
鬼人拔出黑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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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還怔著幹嘛?還不進去?」
衛兵用手在鬼人面前晃了晃,在確認其回神后表情有些不悅。
鬼人低下頭看向手中的腰牌,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我就說沒什麼好看的啊,又小又破……窮得要死。」
「不是這樣的。」
像是要反駁不斷抱怨著的衛兵的話語,鬼人如此說道。
「這裡,還是很美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