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梅花三弄
季竣廷领了三人。一路往前,走不多远,便到了一家茶楼。在二楼择了座,点了茶与几碟蜜饯果子后,季竣廷才开口向安哥儿问道:“祖父祖母怎会让你单独与姑姑出来的?”
安哥儿吐吐小舌头,答道:“临出来时,祖父曾令王安跟着我们,不过后来被我们甩了!”
季竣廷听得哭笑不得,他心虽知荼蘼在外几年,单独外出也无需担心甚么,但毕竟还是有些不习惯,因瞪了荼蘼一眼。荼蘼抿嘴朝他一笑,悠然低头喝茶,并不多言。
季竣廷不好在飞霜跟前责问妹妹,只得继续盘问安哥儿。安哥儿心知二叔疼爱自己,倒也不惧,便坦然的将在袁家买箫、并支使王安送箫回府一事尽数说了。又炫耀般的将手那只后买的湘妃竹箫送到季竣廷眼前给他看,然后又得意洋洋的说起那支蟠龙箫。
他一说蟠龙箫,正自坐在一边静静喝茶的飞霜便轻咦了一声:“妩儿妹妹买的竟是蟠龙箫么?”她说着,不由的拿了一种甚是诧异的目光去看荼蘼。
荼蘼这些年常在武昌,衣饰之类早不复昔日在家之时的华丽精致。今儿出门,也只穿了一身雨后天青色襦裙,外头罩了件缃色缂丝掐牙比甲,乌以一根造型简单的银钗绾起,鬓边斜插一朵粉蓝色绢花,瞧着极为随意清爽却无一丝豪奢之感。这样的一个女子,竟能买下袁记乐器行最为名贵的镇店乐器,怎能令飞霜不感诧异。
荼蘼放下茶盅正要开口,安哥儿已得意抢道:“袁叔叔要三千两银子,姐姐不肯,说不能让他吃亏,硬是给了五千两呢!”他年纪虽小,却是自小开蒙,这几年年岁渐长,便愈加崇慕那些传说的大侠义士,对那种浪迹天涯、一掷千金的生活更是向往无比。
季竣廷听了五千两银子,倒也并无多大反应。依照“照影”匕所示,他在藏宝之地启出大笔金银,而那些金银如今大部分都掌握在荼蘼手。
飞霜深深看了荼蘼一眼,道:“那蟠龙箫乃是数年前四堂兄在湘南九嶷山无意之得的,其实也算是湘妃竹的一种。四堂兄见它花纹奇异,便花了数千两银子买了下来。其后,又请了名匠制箫,制成之后,便一直藏于乐器行内,如今为妩儿姑娘所有,也算得起所归!”
荼蘼一笑。安哥儿却得意的昂起头,叫道:“那支箫姐姐已送给我了呢!”
飞霜听得又是一怔,不觉回眸看了季竣廷一眼。她素知季竣廷行事极有分寸,心下只以为季竣廷定然不准安哥儿收下这份厚礼,谁料季竣廷却是神色如常,全无反对之意。相反的,他瞧见荼蘼茶盅之内茶已过半,甚至提起茶壶为她续得满了,眸则满是温和了然的笑意。
飞霜的心没来由的一沉,季竣廷虽是个温尔之人,但她依然能从他日常的举止行为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情意,因此也从来不曾担心过甚么。但此次他从武昌回来,一切似乎便有了些变化。他回来至今不过四五日,却已不止一次的在她面前提到妩儿这个人。甚至多次意有所指的含笑道:我相信你会喜欢她的!他的笑容之包含着无尽的宠溺与爱护,只是那种宠溺与爱护是针对他口的妩儿,却并非给她,这让她心很有些不好受。
荼蘼正拿了竹签叉了一颗金丝蜜枣放入口,入口软糯,甜而不腻,令她不由的点了点头。正要抬头说些甚么,却感觉到旁边有人正以一种不甚友善的目光看她。她下意识的回头看去。却看入一双明净澄澈而带了几分冷淡的黑眸。
是飞霜?她诧异的睁大了眼。
飞霜似乎并不愿意与她对视,垂眸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神态自若的指着一碟金橘饼道:“妩儿姑娘若爱吃蜜饯,倒是不妨尝尝这个金橘饼!”
荼蘼微一颔,客气道:“多谢!”初见飞霜的欣喜却已在不知不觉悄然消散无痕。
因王安仍被撇在阊门等候,四人只在茶馆内稍坐了一刻,喝了几杯茶后,季竣廷便唤了小二算账,一路先行送飞霜回了袁家,这才与荼蘼、安哥儿两个一道去寻王安。
王安送了箫回府,再转回来时已不见了荼蘼与安哥儿,虽有茶博士宽慰,却仍吓得六神无主。他失了安哥儿,怎敢就这么回去,只得在阊门茶馆附近转来转去,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此刻见二人回来,自是喜出望外,他也不敢怪罪谁,只是上前向季竣廷肃手行礼。
季竣廷老远便见了王安在茶楼门前转来转去的焦灼模样,也不忍再责怪他甚么,只唤他一道回府。王安见他并无责怪之意,心方才稍稍安定。将近怡园时,王安终是忍不住吞吞吐吐的开口问答:“二爷,您看,今儿这事?”
季竣廷看他一眼,淡淡道:“今儿这事回府也不必提了,不过你日后当差可得仔细着!”
王安忙垂头谢了。季家的家规素来外松内紧,你若不犯大错,些些小事。也不过挨几句训斥;若犯了大错,主家虽不痛斥责打,但也再不会留你在府内使唤。但若似今儿这般,将夫人视为心头肉的大少爷给弄得丢了,那上头怪责下来,只怕一顿板子是少不了的。
说到底,这位6小姐非亲非眷,是否值得信赖,还在两可之间。
荼蘼在旁笑了一声,道:“只是小事而已,又何必介怀。王安,这锭银子你收了,闲时去吃杯酒,便算我给你压惊了!”她说着,便取出一块足重五两的银锭子丢了给王安。
王安苦笑的接过银子,又谢了荼蘼,心怨气总算是散了不少。
打了王安,三人直入内院,先去拜见了段夫人,安哥儿自然不忘使丫鬟去取了自己新得的蟠龙箫,大大的卖弄了一番。段夫人见他这般高兴,也不由莞尔。
当晚,用了晚饭后。安哥儿便迫不及待的拿了箫,扯了荼蘼去了她的小院,闹着要马上就学。荼蘼一笑,便取了紫玉箫,手把手的教着他。安哥儿原就聪明,在京之时,又曾学过一些,因此此刻学了起来,倒也并不费力。荼蘼见他如此,心自也欣然不已。
安哥儿学了基本功与指法后,便兴致勃勃的扯住荼蘼定要她吹上一曲来听听。荼蘼一笑。便取来紫玉箫,抽出锦帕细细擦了一回,这才凑到唇边,幽幽吹奏起来。
箫音清幽柔缓的溢散开去,令人在不知不觉间便似见到了一片冰天雪地的那一抹明艳仙姿。冰清玉洁、铮铮铁骨之余却又不失娇艳妩媚,当真是雪覆红梅分外清艳。
曲到高处之时,更是缠绵往复,一弄再弄直至三弄,令人顿觉满目娇蕊次第绽放,一时压尽冬寒酷寒,其傲然绝世之姿宛然在目。荼蘼一曲既罢,满院俱寂,过了许久,才传来清脆的击掌之声:“好,好一曲!你这一曲算是深得其精髓了!”
荼蘼含笑抬头,却见不知何时,季竣廷竟已立在了门口,适才抚掌赞叹之人正是他。
安哥儿到了这刻儿才回过神来,忙用力拍手,没口子的赞道:“姐姐吹的真是好!”
季竣廷走进来,笑着抬手敲了他一记:“马后炮,你先去,二叔有话要同你姑姑说!”
安哥儿睁大了眼,有些不大情愿,却又不敢强顶,只得回眼去看荼蘼。荼蘼笑着摸摸他的头:“去罢,若睡不着,便再温习温习我适才教你的东西,只切记不要吹的太多,会头晕!”
安哥儿听了这话,再不好赖着,只得闷闷起身,临到出门,还回头看了一眼,见二人都无出口挽留之意,这才郁郁的去了。
季竣廷见他去了,方才笑道:“安哥儿倒是还同小时候一般。只爱黏着你!”
荼蘼笑了一下,却道:“二哥今儿过来,不会是为了谈安哥儿罢!”
季竣廷闻言叹了口气,凝眸看了荼蘼许久,才缓缓道:“你打算在苏州待多久?”
荼蘼垂眸,半日才道:“我打算过几日就往杭州去!”
季竣廷大皱其眉:“你这又是何苦?我倒是觉得你该见一见他,看看他的打算!”他口的那个“他”指的自然便是林培之。荼蘼的心思他虽不能尽知,却也能猜到个七八成。当年她放火烧宫,是因不想嫁入宫。之所以不去南渊岛,则因不愿连累家人与林培之。可是如今四年已将过去,京一直无甚动静,虽然林垣驰对季家的恩宠实在有些太过厚重。
荼蘼抬眼看了季竣廷一眼,嘴角有些涩的轻轻勾了一下:“二哥,你不明白的!”
季竣廷无奈摇头道:“我怎么就不明白了?”他想不明白,为何荼蘼竟会这般固执。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荼蘼冷冷的吐出这八个字。
这些年林垣驰对季家恩宠隆重,使得季家大有烈火烹油、锦上添花之势。而这一系列动作,固然有对当年亏负的补偿,但又何尝不是在告诉她,我能给,自然也能将之褫夺了去。
然而这些,还并不是她不愿与林培之相见的全部原因。
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还无法彻底将林垣驰留在她生命的印记尽数抹去。在这种情况下,她不想更不愿让林培之为她做得更多。毕竟,南渊岛只是孤悬海上的一个孤岛,若真与大乾翻脸敌对,吃亏更大的,无疑将会是南渊岛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