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江头云暗时,几番风雨出乌衣。”
“双双仿佛沿林舞,对对依稀遍野飞。”
“自信生成由地脉,谁知隐见合天机。”
“还疑此物成虚幻,隐伏何人辨是非。”
夜色中,一位中年男子站立在江水边,撑着一把油纸伞,他衣着普通的麻布衣,但负手而立,其气质却不怒自威,一头花白头发与眉眼间的细纹表明了此人必是思虑极多之人,下巴上一撮小小的山羊胡子被他捏在手中轻抚。
“真是,趣景啊。”中年男子开口感慨了一声。
在他对面,那江岸沙滩上的小山壁上,镶嵌着很多小河石,形如燕子,有头有尾,有翅,有足,在风雨中这些如燕子般的小石随风摇动或落下,仿如诸多燕子飞舞。中年男子望着这些燕子石,笑道:“古人有言,零陵郡有石燕,得风雨则飞如真燕,未曾想竟是真的,有趣,当真有趣。”
忽然,一人一骑从远方疾驰而来,于中年男子身后停了下来,下马行礼道:“老爷。”
“你来了。”中年男子眯着眼,问道:“这次来的都有谁?”
那驾马而来之人作江湖人打扮,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身材高大、面色刚毅,脸庞方方正正,听中年男子发问,便抱拳答道:“回老爷的话,有三千营罪兵杀风五骑,有曹福善麾下谋士‘鬼眼’朱子胜带领的十五杀手,以及陇中高手魏纵天。”
“魏纵天?”中年男子失笑,摇了摇头,说道:“杀风五骑五人一体,纵马砍杀之术高超,但头脑简单,有勇无谋,泛泛之辈而已。朱子胜嘛,倒是年轻人中一号人物,只可惜用谋太过、刚愎自用,不足为虑。倒是这个魏纵天,一个江湖人,无门无派无靠山,靠替人杀人为生,竟能活到现在这个岁数,恐怕不是易于之辈。罗用,你要小心这个人。”
“是,老爷。”名叫罗用的小伙点头称是,又问道:“杀风五骑不出半个时辰便能到达埋伏圈,那我们是否此刻准备动手?”
“不急。”中年男子看着不远处“纷飞”的石燕,笑道:“多弄些假消息,让他们也奔波几回,体会体会咱们这段时间绕路、赶路的辛苦。要杀我宁良,怎么能这么轻松。这夜,还长着呢。”
罗用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崇拜与敬佩,又行了一礼,翻身上马,于大雨中疾驰而去。
那罗用离开后,夜色中又行来一个撑着伞的人,却是一名中年妇人,也作民妇打扮,但气质却极其高贵雍容,看其皮肤身段,也是平日里常作保养的,在四十多岁的年纪仍风韵犹存,显然不是寻常妇道人家。
这妇人来到宁良身旁,脸色不大好,低声叫了一声老爷。
宁良见她到来,也皱了皱眉头,不复方才运筹帷幄般的潇洒如自,冷哼道:“现在知道叫我老爷了?东方薇,如果不是你,我们不至于被追杀至此!你若还有点是非分寸,便只管去照顾安顿帆儿与榕儿,别再插手!”
名叫东方薇的妇人脸上怒气一闪而过,随后又淡了下去,化作不甘与无奈,她开口说道:“我也不知道,派人去暗杀那曹,竟会惹来如此大的麻烦……”
“你知道什么!”宁良呵斥道:“曹福善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我为了保全朝中忠良,暗中与他斗争,能忍则忍,即便与他冲突,那也是朝堂上的权争,都是光明正大的斗!你倒好,他儿子侮辱了帆儿几句,你直接派人去暗杀他!还杀了曹家十几个家丁,这是要做什么?谁知道是你东方薇要杀曹?都说是我宁良,要杀他曹福善!东方薇,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东方薇咬着牙,低头瞪着涛涛江水,恨恨地说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如果这次能活着回京,我任你处置便是。”
“处置?”宁良冷笑了一声,“若不看你是帆儿与榕儿的生母,五年前你火烧茉莉小院时,我就要杀了你!”
东方薇眼中露出恨色,她扭曲地笑了起来,声音冰冷:“呵呵……茉莉小院?你还记着林茉白和她那孽女?宁良,你知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个危险人物!她随时都可能害了我们全家人!我杀了她是为你好!还有那个宁无书,从小就没把自己当成宁家人,她是不是你宁良的女儿都说不准!谁知道她长大了会惹出什么乱子!我是在帮你!帮你!”
她后退了两步,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宁良面无表情的侧脸,说道:“而且,呵呵……你可不敢杀我,你要权力,你要往上爬,你要名留青史,你怎么可能敢杀我?”
宁良悠悠地转过脸,直视着东方薇的目光,说道:“在京城,我不能杀你,但在这里,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东方薇愣住了,整个人像是被点住穴位般呆立不动,手中的伞也滑落到在地上,大雨瞬间将她淋透,也不复方才那股雍容的气度,显得十分狼狈。她看着宁良,后退了几步,脸上满是恐惧和不知所措。
“你还是怕死的。”宁良又将脸转了回去,不再看她,淡淡地说道:“回去照顾帆儿和榕儿吧。一会儿这里会死很多人。”
东方薇不敢再和宁良说话,她深深地望了这个多年的枕边人一眼,捡起落在地上的伞,低头疾步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风雨里。
“无知。”宁良长出了一口浊气,抬头望着江对面那奇景石燕,闭上了眼睛。
在几十里外的一条泥泞古道上,杀风五骑勒住了马绳,黑马在嘶鸣声中停了下来,口鼻中喷出炙热的白雾,有些烦躁地踢着马蹄。
“大哥,怎么回事,到处都是马车和脚步的痕迹,他们也不在祁东,也不在路上,也不在附近的村子,咱们找了这么久,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杀风五骑中身材比较高大的一人用闷闷的声音问道,语气中满是焦躁。
被称作大哥的人正是此前在茶铺杀人的那名黑甲人,此时他的声音也不再淡漠,而是有些不安:“这必是宁良的疑兵之计,这些痕迹就是误导我们的,他一定躲在什么地方……”
话未说完,这大哥忽然浑身一颤,猛地拔出背后大刀在胸前一挡,只听“叮”的一声,刀刃弹开了一支弩箭。
“不好,中计了!快退!”这个黑甲人大喊一声,便要纵马撤退,但已经来不及了,从泥泞古道两旁黑洞洞的林子里猛地射出无数支弩箭,一支紧接着一支,射速极快,显然不是普通的弩箭,而是在战场上中距离对攻中无往而不利的连弩。杀风五骑大惊失色,挥刀来挡,他们都是沙场上磨练出来的高手,一两轮齐射并不能奈何得了他们,大刀挥舞中挡下不少,但身上与马匹披着的黑色铁甲上都被射中了不少弩箭,只是铁甲厚实,显然没有形成实质的杀害。
此时,只听林中传来一声大喊道:“上!杀了这五只黑王八!”一时间,从林中杀出几十人,个个手中持着长枪,怒吼着冲了上来,长枪直指杀风五骑的要害。
“他们哪来这么多人!”杀风五骑愤怒地大吼着,举刀杀入人群中,很快便砍倒了一大片人。他们本就是纵马砍杀的绝顶高手,都是沙场上的千人屠万人屠,在经历了最初的惊诧后,决定殊死一搏,立即便爆发出恐怖的战斗力,又有重甲与强马的优势,不多时就便持着长枪的人群冲得七零八落,杀了十几人,残肢断臂四下飞散,鲜血溅满黑甲。
“哈哈哈!想杀我们哪有这么容易!兄弟们,我们以五敌百,杀光他们!”一名黑甲人狂笑着,将一个人头如西瓜般一刀劈成两半,大喊道:“让咱们来比一比,谁杀得多!”
另四人也哈哈大笑起来,越杀越勇,马匹横冲直撞,不一会儿竟然将那几十人给杀落了一半,身上的黑甲也被长枪捅出无数破口,从其中渗出血来,但看这五名高大的黑甲人举刀落刀却不受丝毫影响,显然这些伤口不过是皮肉之伤,对他们影响不深。
方才大笑的那个黑甲人方才砍落了一个人头,此时被他挂在自己腰间,又一刀将马下一人拦腰断成两截,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他狞笑起来,将大刀举高,大喊道:“宁良小儿,胆敢埋伏我等,今日爷爷便要取你脑袋做尿壶!”
话音刚落,就听他大哥在不远处急吼一声“小心!”但已经来不及了,一道寒光凭空掠过,这名黑甲人惨叫一声,高举的右手竟从手腕处齐根断去,厚重的黑甲仿佛纸片一般被撕开,没有丝毫抵抗之力,大刀也直直落下,插在了泥土地里,鲜血喷涌而出。
黑甲人痛得向后仰去,就在这一瞬间,又一道寒光袭来,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从上而下,直直插入这他面甲的空隙——那露出双眼的地方。那也是一柄长枪,这柄长枪从黑甲人的脸上插入,一路往下,将他与胯下黑马串着,巨大的力量使黑马也站立不得,轰然倒下,那长枪就将一人一马串在了一起,一同钉在地上。
拿着长枪的,是一个身材高大、脸庞方方正正的年轻人,正是之前与宁良说话的小伙子罗用,与之前在宁良面前毕恭毕敬的模样不同,此时他浑身散发着惊人的杀意,一脚踏着那黑甲人的尸体,奋力将长枪拔出,直指着其余四名黑甲人。
那四人见自己兄弟被杀,皆发出了悲愤的大吼,其中那名大哥瞪着血红的双眼,怒吼道:“你杀我四弟,我要你碎尸万段!”
罗用嗤笑一声,说道:“几个蒙古蛮子,尿骚味都没去干净,还敢来我中原大地上作威作福?给我死!”言罢,怒目圆睁,闪着寒光的长枪在雨中一抖,如猛虎一般扑了上去,迅速和黑甲人斗成了一团。
虽然罗用身形威猛,但使起长枪来却极其灵活多变,在与四名黑甲人的战斗中,不时触之及退,往往一击得手,从一名黑甲人身上削出一块皮肉,便飞速后退,往另一人杀去,身法来回冲突,不时还矮身往黑马的腿上来上几下,打法出奇不意,以一敌四竟然还取得了上风。
四名黑甲人身上披着百斤重的铁甲,那是在沙场上冲杀时用作防御的,以他们的实力,即便在百人阵中来回冲杀也没有问题,因此方才面对几十人的围攻,仍然游刃有余,可这罗用身法多变、枪如蛟龙,竟把他们四人耍得团团转,一身重甲这时候反而成了累赘,越打越不得劲。
不多时,罗用削去了一匹黑马的前腿,那黑马惨叫着倒下,马背上的人也摔了下来,被罗用一枪贯背,刺了个透心凉,死得不能再死了。打到这里,剩下三人知道今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讨得好去,虽然心痛两个兄弟的惨死,却也只能放几句狠话,然后扯着马缰掉头逃跑,罗用以一敌五还杀了两人,却也已经几乎力竭,拄着他的长枪,冷笑了两声,开始吩咐手下收拾残局。
这一夜的杀局,早已经不知是针对宁良的杀局,还是宁良布下的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