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屋之中阴气森森,横尸遍地,女子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冷萧开了门,说道:“冷某送你回去罢?”
女子目中显露出几分茫然之意,迎着门入的大把斜阳,呢喃道:“回去,回何处去?”
“妾身,早已无处可去。”她目中显露出一抹黯然之色。
这刻,冷萧才是知晓,原来那妖族女子此前所言之事并非杜撰,乃是却有其事。可怜这凡人女子,遭了村民排挤,带着老父远居于此,却还遭了妖修所害。
出了门,这灵气充沛的山脉却又化作了成片荒山,草木凋零,瞬息成灰。
女子抱着一个包袱,其内是老者之皮。她见这山脉变化,却丝毫不感奇异,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见冷萧问起,她便是轻声回应道:“妾身也不知为何,这山脉向来如此,每隔六个时辰,就变化一次。”
冷萧恍然,一日十二个时辰,这山脉半日一枯荣,也不知是因何缘故。
女子道,想要将老父葬回村子,那是她的祖地,乃是根,所谓落叶归根,便是如此。
冷萧便随了她的意,一路互送她回去,说来距离并不甚远,不过几里之地。
可这仅仅是对冷萧而言,以她一个弱女子,当年带着一个老父亲,徒步几里地而来,又是一砖一瓦、一土一石的搭建了这一间草屋,其中苦楚,又能与何人说?
女子看来是一个比较沉默之人,一路上一言不发,只冷萧大袖一卷,片刻便也到达。
许是见识了妖修手段,这刻再经历,女子倒也显得平静无比,甚至是,显得麻木。
才入村子,适逢有人经过,乃是一个中年男子,这中年男子手中捏着锄头,这日落西山,看其模样,却反似要去耕种一般。
他目光落在女子之上,登时面色一变,那憨厚的面上显出一丝刻薄之意,只听他喝道:“王寡妇,你怎的又回来了,你这不守妇道之人,莫要再来污了老子的眼!”
男子作势要打,冷萧一把将他手腕握住,只觉那力道并不重,可见其虽是恼怒,却也并不愿伤人。
于是,冷萧便是松了手。那男子一见冷萧,不由冷笑了几声,只道:“你这女人,勾引自家岳父不说,这才几年,竟还带回个粉郎来,端的是给村子丢人!”
女子闻言,顿时便跪倒在地,哭诉道:“李叔,红儿非是那样的人,你何故要冤枉红儿!”
那男子听得此语,不由面生厉色,抬指喝道:“你这女人,事实便在眼前,还敢妄言!你且敢说,你勾引村长之事是假?”
女子被他这一喝,只顾抽泣,不再言语,仿佛无话可说。
冷萧听的云里雾里,微微皱眉,显然是这女子对他亦有隐瞒,王寡妇,红儿,原来只是一人。
说来此等涉及女儿家颜面之事,做出隐瞒也实属正常,又有哪个女子会与人直言,道自己与人私通呢?
这男子许是有些赶时间,又似不愿与女子多说,言语虽厉,作势虽凶,却也并未动用手中锄头,冷萧便也不愿与之多做计较。
他不过只是这妖灵境之中的过客,真正心伤者,仍是这女子。
男子兀自远去,只依稀堪堪能望见一个背影之后,冷萧忽然听到男子轻啐之声:“这女人,当真是瞎了眼,便瞅他那面黄肌肉的样,还不如老子!”
他自以为走的远了,声又轻,却不料仍是落入冷萧耳中,若非是遇上冷萧,今日换一人在此,又岂能叫他这般安然离去。
冷萧拉起女子,女子匆忙站起之后,便是甩开了冷萧的手,保持了些许距离。泪水落在地上,裹着一身尘土,粉身碎骨。
走出几步,她又是轻声说道:“恩公莫与李叔计较,他是无心的。”
冷萧只淡淡应了一声,他能够听出,女子声音之中有些哭腔。
见冷萧淡漠无言,她带着一丝颤音,又是说道:“恩公,妾身……非是那等不洁身自好之人。”
“冷某知晓。”
听得冷萧应得随意,女子惨淡一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叹了一句:“不,你不知晓。”
她已是畏惧见到村民,也怕回来葬父会遭人掘坟,恰巧村中墓地在后山之上,她便哀求冷萧直接带她飞过去。
冷萧便依言,将她带到后山。
见了这半山的墓碑之后,女子终是忍不住再度落泪,她走到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徒手挖土,冷萧并未帮忙,只在一旁守着。
直将指尖磨出血来,她也似无所察觉。
将老父葬好之后,她便是连块墓碑都不得立,生恐被人发现,最后还是一个遭人掘坟的下场。
最后,只是在那平坦的土地之上,盖了两块石头,希望能替地下的老父遮风挡雨。
此后,女子又是哀求冷萧将她带回那草屋之中,冷萧助她清理了尸体,替她修葺了草屋,至少不再透风漏雨。
临走之时,她只对着冷萧连连叩首,可怜之人,终生落寞于此。
女子望着冷萧背影,或许在她这跌宕生命之中,唯有遇上冷萧还算得上是些许慰藉。
冷萧思绪轻轻流转,王寡妇,红儿,村长,岳父,强占田地耕牛等等,在他脑海缓缓流转,他面前浮现起红儿面容,他知晓这其中定是有许多不为人知之事。
他本可以查清,以他的修为,何人敢不从,何人敢妄言?或许最后,村长乃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被他处死;或许女子又在说谎,蒙蔽了他,可便是得到了真相,又如何?
他不是这江湖的执法者,说到底,他只是一个连自己命运都尚且无法掌控,只能在这浪潮之中寻得一片落叶栖身的平凡人罢了。
冷萧再度上了这荒山,山虽荒,却正适合他修炼,可他并未着急修炼,而是在这山间来回奔走,寻觅人迹、兽迹。
直寻了连绵的七八座山,也并未察觉到一丝活物踪迹,或许唯一的活物,便是那不断枯荣的草木了。
他所能帮助那女子的,唯此而已。单是遍寻群山,已是叫他耽搁了几日,也是历经了几番草木荣枯。
他心中惊异,走到一处草木之前。
片刻之前,这草木尚且是生机盎然,可此刻任他如何探查,这一草一木也断然没有任何生命迹象,早已枯死。
冷萧眉头微皱,目中闪过一丝茫然与思索之意。
他盘坐于一棵大树边上,静下心神,伸手贴着那粗壮树干。
只觉这树干内部空空荡荡,好似只剩下一块树皮一般,其内尽是空洞。
时间一息一息流逝,冷萧面上不起波澜,便是这般一息一息感受着。他或许该争这朝夕,全力修炼,可心中却总有一丝奇异之感,叫他久久不能释怀。
此刻已是入夜,天地一片寂寥,无一丝虫鸣之声,无一丝鸟兽啼鸣之声。便是他那心脏跳动,于这刻也显得格外突兀,仿若惊雷在耳边响彻一般。
他掌心并无灵气流淌,一身灵气仿佛不复存在,宛若一个凡人一般,一身空灵,便是这样手掌轻轻按在树干之上,却能够清晰感受到这棵树的每一丝变化。
不知过去多久,这天地仍是一片黑暗,他并未睁眼,却能够感受到这份黑暗,便好似,他就是这棵树。
他能够感受到,这大树根茎之中,突然绽放出了一丝生机,若这一丝生机最初只是如同一滴细雨般羸弱,之后便是不断壮大起来,变成山溪,大河,大川,大江,大海,变成一片汪洋,霎时流经大树的每一寸筋肉。
冷萧仿佛能够看到树的内部,木质逐渐充盈,将那空荡荡的躯壳尽数填满,继而,如同在水面之上投入了一枚石子般——
荡漾起,一圈又一圈年轮。
年轮,本该是它岁月的沉淀,一年成就一轮,一季春秋便是一个轮回。
可这刻,它仿佛一霎历经万载,那年轮之密,宛若天上星点,宛若耗牛之毛,便是以冷萧修为,亦难记住。
他已投入了全部心神,可却难以看穿这仿似再普通不过的一棵大树,或许,不单单是这树。
冷萧不再勉力睁大心眼,不再勉力沉浸于这大树之内,眼前所有景致一霎朦胧而起,却又一霎变得清晰无比。
那眼前景象,再不是这树木内部,而是这整座大山。
他仿佛成了土地,耐心、平静、带着些许欣慰之意的看着在自己背脊上孕育而起的每一个生命。
一草,一木,一花,一石。
或许,便是一粒尘埃,亦有其生命。
柳叶抽芽,红花初绽,绿草如茵,顽石爬满青苔,似生着一双睿智的眼睛……
他同样在生长,随着时间,随着这朦胧,他看遍了整片山脉,看遍了这群山。他脑海一片空荡,心如止水,无一丝念头。
不知过去多久,他耳边忽然想起一声钟声,仿若和尚卖力撞钟,直要将他两耳震聋一般。
他心神一震,不断回缩,两座山,一座山,直至再回到那一棵树之中。
眼前仿佛是无尽的死寂,那年轮密密麻麻,不知几许,却是静静的躺在那里,再不变化,也再不会叫人眼花缭乱。
冷萧骤然睁眼,眼前已是繁花似锦,灵气已是浓稠如浆,叫人神清气爽。
他目中显露出一抹茫然,一抹幽深,喃喃道:“时间之道,一眼亘古。无情岁月,刹那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