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颖牵着素心的手,脚下不免慢了许多。何况他内伤初愈,也不想过于耗费功力。跑了一阵,却见前面几棵老松树下,阿薰伏在一人身上,低声哭泣。
石颖走近前去,却见是一位容貌端庄的老妇人,嘴角带血,委顿于地,正是潇湘夫人。
潇湘夫人抬眼看见石颖,也是大为诧异,奇道:“石少侠,你怎么也在玉女峰?”石颖道:“此事说来话长,在下拜见婆婆。”潇湘夫人叹道:“罢了。唉,如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倒是你这个魔头,在我眼里,倒还比剑品堂那些正人君子要顺眼一些。”
素心听见,可不依了,叫道:“你这位婆婆,说话太也无礼,剑品堂那一点对不起你,你却在这里说剑品堂的坏话?”
阿薰转过头来,森然说道:“剑品堂的人打伤了我外婆,难道还有理了不成?”素心一呆,道:“剑品堂的人打伤了婆婆,这,这怎么可能?”石颖也是大为诧异,问道:“阿薰,这是怎么回事?”
阿薰冷笑一声,道:“我今天一个人在山崖后练功,却遇到那个穿黑衣的女人来偷袭,我打她不过,这才以退为进,想引她到外婆那儿去,让她知道九天魔音的利害。没想到忽然来了一个蒙面人,要外婆交出那本书来。外婆自是不肯,于是就动起手来,那蒙面人十分利害,外婆中掌受伤。幸好那人也不追击,竟然就此去了。外婆担心我有事,这才吹起笛子,唤我回来。”
素心大感茫然,奇道:“竟有这事?那蒙面人是谁,为什么要打伤婆婆?”阿薰冷冷地道:“玉女峰向来不许外人上来,除了剑品堂的高手,还会有谁故意打伤婆婆?”
素心连连摇头,说道:“不会的,不会的,这绝不会是咱们剑品堂的人做的。”阿薰面色苍白,胸口起伏不已,显然极是气恼,恨恨地道:“为什么不会?梅堂主为了独占《剑品注》,又想得到我手里的《碧血残帖》,除了派人来抢,还有什么法子?”素心急道:“不,老爷他,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阿薰道:“哼,他什么事做不出?我外婆不远百里,带我到玉女峰来,求见梅堂主,以为他看在外婆小师妹的份上,会答应我的请求,将《剑品注》借给外婆看三个月。同时做为回报,我也会将《碧血残帖》交换。此事相互得利,何乐而不为?却万万没想到,梅圣恂竟然如此心胸狭隘,竟然派人来抢书,真是无耻已极!”
素心甚是好奇,问道:“你外婆的小师妹是谁?”阿薰道:“她名叫小雨,是梅堂主过世多年的夫人。”素心啊的一声,叫道:“原来这位老婆婆,是我家堂主夫人的师姐?”阿薰道:“那还有假?”
石颖奇道:“潇湘夫人一向与世无争,不知要借《剑品注》何用?”潇湘夫人叹道:“我想借那本书,是为了阿薰。”石颖一怔,向阿薰看了一眼,问道:“为了阿薰可是她自幼双目失明,要《剑品注》做什么?”潇湘夫人道:“阿薰一心要报父仇,地藏门中,高手众多,可不是好相与的。只有学会《剑品注》上的武功,才有机会报仇。”
石颖一听,不禁呆了。想起害死铁手丹青一事,其实自己也有份,不由得低下头去,无话可说。
潇湘夫人看了阿薰一眼,伸手抚摸她的秀发,叹道:“唉,我这外孙女,也真可怜,我也曾劝过她。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老身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传授她武功,并把家传至宝白龙鞭也传给了她。只不过,仅靠这点功夫,自保尚且不足,谈何报仇?想来想去,唯有学成《剑品注》中的神奇武功,才有指望。”
石颖这才恍然,怪不得数月不见,阿薰竟然武功大进,却是她得了潇湘夫人真传,再加上她报仇心切,因此勤学苦练,才能在很短时间内就达到如此地步。
忽又想起一事,问道:“适才听得阿薰姑娘所言,《碧血残帖》就在二位手中。那也是难得一遇的武功秘笈,何必一定要求得《剑品注》,才能练成高深武功?”
潇湘夫人摇了摇头,说道:“那本《碧血残帖》若是不能和《剑品注》合在一起,就是一堆废纸,毫无用处。”石颖不禁大奇,又问道:“那又是什么缘故?”潇湘夫人叹道:“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何况此书难懂之处甚多,老身也是不大明白。”
石颖听了,更感到这两本旷世奇书越发透着神秘。
潇湘夫人身子动了动,已能坐起,叹道:“那个蒙面人,武功高得出奇。哼,剑品堂中,果然是高手如云。我在这人手里,居然接不到三十招!嘿嘿,利害,利害。”
石颖联想起最近玉女峰上发生的事情,已然推想到定是有人捣鬼,说道:“此事只怕有些误会,不如请潇湘夫人和阿薰姑娘到剑品堂中去,当面和梅大侠说个清楚。”
阿薰冷笑道:“你以为我还信得过那个梅堂主么?如果我们去了,只怕是羊入虎口。”素心气道:“剑品堂光明正大,哪有你说的那般不堪?”
潇湘夫人调息良久,站起身来,携了阿薰的手,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石少侠,咱们后会有期。”石颖不禁一呆,道:“潇湘夫人,你们……你们要走?”潇湘冷笑一声,说道:“这种地方,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石颖虽不信是剑品堂所为,却又无法为之辩解。素心却嘟着嘴,大不高兴。
潇湘夫人携着阿薰扬长而去,石颖想要挽留,却又没什么理由。当下只得默默注目,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山岭之中。
素心气道:“哼,不知是那个杀千刀的王八蛋,居然动手打伤那个老婆婆,然后又嫁祸于人。这个小瞎子又不讲道理,一口咬定是咱们的人干的,哼,真是气死我了!”
石颖只是隐隐觉得,剑品堂最近风波不断,只怕来日大难,殊难逆料。不禁长长吁了一口气。他低下头来,忽见树下草丛中露出一物,似乎是个包裹。当下捡了起来,心道:“适才是阿薰在这里,这包裹只怕是她遗下的。”待要追上前去交还给她,正在此时,忽听云板急响三下,隔了片刻,又是大响三下。在山谷之中,传出很远。
素心一呆,惊道:“不好,听雨轩中有事,小石头,咱们快回去。”剑品堂遇上敌人来袭,或有什么重大事故发生,便要击板聚众。听到云板三响,无论堂中弟子、仆妇,都须到大堂中聚集。
石颖只得将那个包裹放入怀中,和素心一道赶回听雨轩。
两人进了听雨轩,果然见到不少山庄中的仆役、丫鬟、弟子,纷纷前去大厅。堂中已有上百人,众弟子手执刀剑,神色紧张,显然有大事发生。
却见大师兄薜峰带了数名弟子,从堂外匆匆而入,来到梅圣恂面前,道;“师父,弟子四下都找遍了,没见到刺客的踪影。”梅圣恂手捋长髯,微微冷笑,说道:“不必找了,那也不是刺客。何况此人武功极高,寻常弟子,如何挡得住她?”
薜峰怒道:“什么人这般无礼,他以为剑品堂是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梅迎雪瞪他一眼,说道:“那个蒙面人确是来去自如,在数十位当值弟子的眼皮子底下,如入无人之境。”薜峰一呆,无话可说。
梅圣恂沉吟良久,忽一摆手,说道:“大伙儿散了吧,迎雪,你到我书斋中来一下。”转身回房。
众人都散了,迎雪跟着父亲,来到书斋之中。
却见梅圣恂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掀开墙壁上挂着的一幅老子骑青牛的“紫气东来”图,原来墙上却有一个暗格,上面有锁。他找到钥匙,开了暗格,取出一个盒子来。转过身来,正色道:“迎雪,这是极要紧之物,爹现在把它托付给你,你可要收好了,千万别丢了,若是误落匪人之手,可就祸害无穷。”
迎雪奇道:“爹爹,那是什么物事?既然是极要紧的,为什么又要交给我?”梅圣恂说道:“这是暗道机关的密钥,《剑品注》就藏在碧玉泉后的密室暗道之中。只有用这把密钥,才能打开暗道之门。”迎雪心中怦怦直跳,问道:“爹爹,你现在交给我这么重要的东西,必有缘故。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梅圣恂面沉似水,负手而立,仰望月色,叹道:“来日大难,哀我国殇。唉,只怕从今日起,天下将有大乱了。”
迎雪暗自心惊,她从未见过父亲的这等神情,忙问道:“爹,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梅圣恂叹道:“你二师伯传了信来,说是大漠狼族的小王子前来我朝求亲,不料反被刺客所伤。狼族可汗一怒之下,兴倾国大兵,前来进犯,誓要灭我南朝。如今边关吃紧,数日之间,已经连失数关。你二师兄驻守的龙虎关,被二十万敌军围困。南朝生死存亡,在此一战。我已决定率数百弟子,前去助战。只是敌强我弱,只怕孤城难守。龙虎关一失,南朝壁垒尽没,到时大兵入境,生灵涂炭,天下再不得安宁了!”
迎雪怒道:“强敌犯境,我们剑品堂自当与之拼死一战,决不能放任敌军肆虐。”
梅圣恂点了点头,道:“正是,我辈武人,当此国难当头,正是报效国家的时候。无论胜负如何,宁为玉碎,不肯瓦全。”迎雪眼中涌出泪水,叹道:“爹,我生是南朝人,死是南朝鬼,绝不会给爹爹丢脸的。”
梅圣恂忽然长袖一摆,冷笑道:“背水一战,未必便输。今日傍晚,我会去一个地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都不要慌乱,知道么?”
梅迎雪一惊,问道:“爹爹,你要去什么地方,难道有何凶险不成?”梅圣恂道:“你看一看这张贴子,就知道了。”说着向桌案上一指。梅迎雪拿起贴子一看,见上面画了一条蟠龙,作势欲飞。另有一行小字,写道:“日落之前,睡月亭恭候大驾。”
梅迎雪奇道:“爹,这是谁送来的帖子,怎么我并未听人提起过?”梅圣恂冷笑道:“这张帖子,就是独闯听雨轩的高人留下的。”梅迎雪怒道:“这人好大胆子,竟敢到听雨轩中投书寄简,当真眼中无人之极。”
梅圣恂忽然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这人是谁。迎雪,你放心好了,爹不会有事的。”
虽然听父亲这样说了,但迎雪心中仍是忐忑不安。
吃过午饭,歇了一会儿,梅圣恂写了一封信,叫人送到太**中,告之剑品堂将率众前往边关助战。又安排一些堂中事务,直到日头偏西了,这才一人静静出了听雨轩,独自往睡月亭而去。
睡月亭就在碧玉泉边不远,却是一座小亭子,高凌于一道险峰之上。登此亭可俯瞰玉女峰全景,亭中有石橙石桌,上嵌棋盘。梅圣恂往日闲暇之时,也常约一二世外高人,在此弈棋。
山风凛凛,睡月亭中,早有一人,倚亭柱而坐。
那是一个容貌怪异的妇人,身上服饰与中原大异,一串巨大的念珠挂在脖颈之上。手里却有一壶酒,只不过那壶形状奇特,作新月之状,显然也非中土之物。她手拿酒壶,独自饮酒。
梅圣恂来到亭前,说道:“冯婆婆,原来你早已在此了?”那老妇正是冯姥姥,她斜着一双怪眼,瞪视梅圣恂,冷笑道:“梅大侠,你倒很守时啊。”
梅圣恂道:“不知你约我来此,有何指教?”
冯姥姥说道:“阿桃让老身带句话来:你若是归顺腾龙教,阿桃可以不计前嫌,甚至与你重修旧好。并且让你做个护教法王,统领天下英雄。这可是一桩大好事,不知堂主意下如何?”
梅圣恂大吃一惊,问道:“什么,原来腾龙教主竟是阿桃?”冯姥姥笑道:“不错,你没想到吧?如今阿桃在千梅崖上,拥有数万教徒,岂是你一个小小剑品堂可比?”
梅圣恂沉吟片刻,问道:“腾龙教既然远在塞外,却要我南朝第一门派剑品堂归属于他,究竟是什么缘故?”
冯姥姥笑道:“问得好!如今天下格局,将有大变。英雄顺潮流而动。阿桃如今已是大漠狼族王庭御封的护国圣母,腾龙教已成国教。只要你剑品堂反戈一击,灭了南朝之后,自当列土分封,梅堂主不失为一方诸候。大富大贵,永垂青史,岂不是妙之极矣?”
梅圣恂听了,不禁纵身大笑。
冯姥姥只道他已心动,不由得面带微笑,注视着他。梅圣恂笑了良久,忽然大袖一摆,冷笑道:“你回去告诉阿桃,让她回头是岸!若她不肯听我良言相劝,仍是一意孤行,助纣为虐,休怪老夫不顾故剑之情,独上千梅崖,取她首级!”
冯姥姥大怒,喝道:“这样说来,梅堂主是不肯答应了?”梅圣恂也喝道:“此为大义所在,别说是一个区区腾龙教,就是面对狼族百万虎狼之师,老夫报国之志,也绝不动摇!”
冯姥姥忽然大笑三声,喝道:“既是如此,不用等到狼族兵进中原,老身现在就替阿桃出这口怨气!”话音未落,一条青影忽然拔起,她双掌挥出,只觉四周一丈之内,气流立时异常。突然之间,掌影飘忽,竟似有千百只手掌,一起拍来。
梅圣恂的身影宛如亭峙岳立,一手背负身后,一手轻轻向前一挡。那千百掌印,竟在这一挥手间就尽都消失。
冯姥姥面色惨白,仍是挺身前趋,啪地一声,一掌竟然击在梅圣恂左胸。她做梦也没想到竟能如此轻易就打到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梅圣恂,这一掌实际上只出了五分力,她本想在变招之后,见机行事,才会以十成功力攻击。
只不过以她五分功力,也足以开碑裂石,寻常武功好手,那也经受不起。
梅圣恂虽然武功算得当世一人,却终究也是血肉之躯。冯姥姥一呆之下,身随掌退。却见梅圣恂面色如纸,忽一张口,喷出一股血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