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勾狼牙月,几点疏星。
草在风中起伏,露水无声地降下,铁窗外,一株枯树枝丫交错,犹如写意画里寥寥几笔,古意盎然。
“龙笙,龙笙……快过来……”
是谁在叫她?好熟悉的声音。
抬头环顾四周,寂静的大殿里空无一人,只有悬挂着的纱帘在风中摇曳。垂眼看自己,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成了十岁左右的孩童,身上穿着一件白袍,上面用孔雀金线绣出繁复美丽的花纹,仿若曼珠沙华开放。
“龙笙,龙笙……”
远方依然传来了一声声的呼唤,在大殿之中不断回响。她忽然拔起腿,朝着前方奔去。飘荡的纱帘在身后不断散开又合拢,大殿尽头出现了一座高台。
白衣的女人站于高台之上,光洁明亮的额头间以金粉描绘勾勒,线条宛如花之半放。她注视着自己,眼神是不可莫名的哀伤。
“母亲,我一定要被送走吗?”她仰头问道。
女人没有回答,不知何时,自己的身边出现了一人,也是与她同样的装束,只是白袍上绣的图案略有不同。那个人轻声说:“成王败寇,龙笙,只有赢了的人才有选择的权力。”
“可我不想走。”她听见自己答道。
“不用害怕,龙笙,女娲大神的光辉会永远庇佑你前行,这是你必将走过的路,红莲业火烧起的第五年,北辰之星将从远方到来。”他仰起头,目光坚定而遥远,“而那时,一切终会回到原点。”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而此时一个穿黑衣戴兜帽的使者悄然出现并拉起她的手提醒道,声音嘶哑难听:“时候到了,请月圣女启程。”
“不!”她惊恐地挣脱使者转身想要逃跑,突然发现自己竟站到了高台之上,周围也不再是空旷冰冷的大殿,而是潮湿阴暗的密林,古木参天。
到处都是举着火把的人,星星点点的火光汇聚在一起,仿佛银河倒悬,蜿蜿蜒蜒地朝着一座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高山流淌过去。一轮巨大的圆月映在山峰后,依稀可见坐落在山顶的宫殿模糊轮廓。
再回过头,身后树立起了一根笔直入天的石柱,石柱上刻满了诡异的花纹,而石柱下则是一泓湖泊,泛着诡异的血红色,有团团黑雾缭绕水面,其中似乎还有无数影子低声嘶吼,四处飞窜。
白衣的女人凭空立于石柱前,纤细十指缔结成朵莲花模样,隐隐白光从她指间发出,风声呼啸,黑雾中的那些影子更加焦躁不安,似是要挣脱什么飞出来般。
只是一瞬,白光以女人为中心骤然扩大,光里,女人对着她温柔的低语:
“笙儿,要好好活下去呀……”
一人高的火焰倏地从湖面升起,跳动的火舌舔噬着女人的每寸肌肤。伴随着亡灵的绝望嘶吼,女人的身躯在火中渐渐扭曲,忽然化作亿万只血色蝴蝶飞出!
铺天盖地的蝴蝶席卷了视线的每一处,她听见自己绝望的叫喊——“母亲!!”
半躺在稻草间的少年猝然睁开眼,此时正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唯有风从外面的原野上呼啸而过。一只蝴蝶不知从何处飞来,有着和梦中如出一辙的血色。
他默默地伸出手,蝴蝶正落于指间,薄薄的尾翼在风中轻颤,停歇了片刻之后蝴蝶忽地又重新飞了起来,少年抬起头,眼前一片孤白月光。
“怎么,做恶梦了?”
湿冷的稻草里,夏侯辰仰面对着牢房顶的一方天窗,问道。龙笙没有理他,而是默默拿出了短笛,在一旁横笛而吹,笛声孤寂而萧索,仿佛雪花随风四散。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吹笛子。”夏侯辰没好气地道,“小爷我可不懂欣赏,咱都被关在这里三天了,你除了吹笛之外就不能想想办法怎么出去吗?”
龙笙停止吹奏,回头看他,“那你除了抱怨外还会别的什么吗?”
“抱歉,不会。”夏侯辰翻了个身,无怪乎他心情不好。三天来夏侯辰把整个牢房翻了个遍,愣是没发现任何缺口。
除了每天会有人按时从一个小小的门洞外送来饭菜,平时几乎不见任何人声。他也曾尝试着强行突破,但那门不知是何种材料制成,坚固异常,任凭他把佩剑都砍出几个缺口也只是留下浅浅的几道痕迹。
若真的被困在这里一辈子,那染儿……该如何是好?
夏侯辰不觉轻轻叹了口气,倘若这次南疆之行自己真的无法安然而归,那么荆楚歌便会将他提前写好的信交给廖映染,里面有他所有的积蓄,包括夏家在临安的田契房产。这也算他在世上最后能为她做的了。
——虽然从私心里来说他不希望廖映染和别人在一起,但他更不愿意看到廖映染就那样死守着过去不放,以致最后孤独终老。他宁可她另嫁他人。
等等,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夏侯辰拍拍脑袋,将这些想法赶出脑中,他可是堂堂的凌烟阁逍遥宗大弟子,哪怕是铜墙铁壁,也断然没有出不去的道理。
“差点都被你笛声给影响了,真是晦气。”他一个翻身坐起,问龙笙,“对了,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多大呢。”
“十六。虚岁十七。”龙笙淡然回答。
夏侯辰在心底道:和染儿一样的岁数。他不觉笑了笑,“比我小四岁。”
“所以?”他挑了挑眉。
“所以还不赶快叫大哥。”夏侯辰道,“酒钱看样子你是暂时付不了了,不如先履行赌约叫大哥吧。”
“做梦。”龙笙冷冷地丢下两个字,收起笛子躺下来,“我要继续睡了。”
“嘿,我说你……”夏侯辰刚准备说下去,但看到龙笙已经入睡,也不便再打扰,只好枕着双手同样躺下。
月光柔软,一旁的少年呼吸细微而均匀。夏侯辰侧过脸去,看到龙笙纤长的睫毛搭下来,浓密如帘,在脸上投下两痕小小的阴影。
跟个女孩儿似的。夏侯辰无声地笑,“好梦。”
等夏侯辰睡熟发出轻微的鼾声时,龙笙蓦然睁开眼,手指微微动了动,指间流动着一抹寒光。他伏起身看了看夏侯辰,不知想起了什么,终究还是又收起了手里的薄刃,重新躺了下来。
月色入户,如积水空明,凝视着那一泓月光,少年的眼神空洞而茫然。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武夷山天游峰,一羽白鸟穿透茫茫云雾,飞抵峰下的会冲楼,听见窗外传来扑棱棱的声音,廖映染打开窗,白鸽停在窗棂上偏着脑袋,黑豆一样的眼珠子转着。
解开鸟腿上绑着的竹筒,倒出里面的信,廖映染迅速地展开阅读,纸上面只落了寥寥四个字“安好勿念”,是熟悉的笔迹,遒劲而有力。
廖映染将信紧紧握于胸前,许久,她提起笔,亦是在纸上写下四个字:
“盼君如故。”
双手撑着窗棂,廖映染探出半个身子,望着白鸽飞远的身影,少女的神情落寞,山风吹拂起她的长发,高高的夜空之中,仿佛又看到了那张戏谑的面容。
南疆十万大山茫茫,他现在又身处何方?是否真如信中所说那样,过得安好?
月光将她清丽脱俗的脸晕染出薄薄的一层光晕,窗外一枝夹竹桃开的正好,花朵繁簇的斜倚着雕花木窗,廖映染摘下一朵,低头轻嗅浅香,暗香隐隐,清浅而疏离,却又久久萦绕于鼻间不散。
她叹息一声,放开手,一抹绯红随风飘去,转眼消失在苍翠山色里。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