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链随男子的动作,相互碰撞着发出泠泠响声。
有湿润的雾气涌上他的脸,无涯睁开眼,神色笼罩在乱发的阴影下,一时间分辨不出是悲是喜。
他又梦到了初次和泺伽见面时的场景。
脏乱的苗寨,被人践踏在脚下的摆夷族少年,毫无尊严可言地在泥地里匍匐着,然而,当他抬起脸和自己对视的一瞬间,无涯的心却是猛地一颤,那双深碧色眼眸中流露出究竟是怎样一种神情,愤怒、倔强、不甘……隔着十多年的光阴,也依然鲜明如初。
被囚禁的这么些年里,无涯也曾扪心自问,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回到那时他是否依然会带泺伽回幻花宫——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有些事本身就是死结,哪怕有重新抉择的机会也是无解。
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就是错误既然是由自己造成,那就必然要由他亲手改正,扳回原来的轨道。
正在此时,通向水牢的地道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不同于月笼纱的轻盈,更像是一个男子的步伐。无涯霍然抬起脸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眼里有冷峻的光——莫非情报有误,泺伽提前出关了
然而令他诧异的是,来人并非泺伽,而是个很年轻的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俊逸非凡。看到夏侯辰容颜的一瞬间,无涯心里猛地一震,几近失声——梵歌?!
然而很快他又回过神来,来人只是和梵歌长得有几分相似,无涯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失落的是夏侯辰并非他消失五年之久的得意门生,庆幸的是他应该在少林寺中安然无恙,未曾搅进南疆这趟浑水中来。
然而当无涯扫到夏侯辰手中所持之剑时,眼神霍然如针般凝聚起来,出声质问:“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看到被锁链悬于半空的白衣人,夏侯辰却也是一愣——无涯祭司?!
和七年前相比,他的衣着虽然破旧,但周身流露的气度却依旧非凡,宛若翱翔在苍穹中的鹰,孤傲冷清却又盛气逼人,孑然独立间散发的是傲视天地的强势。无涯毕竟曾是幻花宫位高权重的大祭司,威震南疆,哪怕被囚禁多年,气宇也依然和常人不同。
夏侯辰尴尬地和无涯对视着,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是好,半响才道:“晚辈逍遥宗弟子夏侯辰,七年前曾与前辈有过数面之缘,不知前辈可还记得?”
看了夏侯辰许久,无涯眼神终于柔和一些:“竟然是你。”
他记起来了,他们确实见过——七年前身受重伤的夏侯辰和另一个名叫唐韶华的少年,被外出采摘天心石的碧荷她们带回幻花宫,自己还曾为他们疗过伤。
只是没有想到,那时候只有几分相像的少年,如今竟会和梵歌长得如此相似,连自己一眼看过去都差点认错。
未几,无涯忽然又嗤笑一声:“那你今日为何又来我幻花宫,莫非又是受了什么伤找不到人医治?”
夏侯辰挠挠头,腹诽我总不能说我是来你们这拿碧躅花的吧。但出于对前辈的尊敬,他含糊道:“事出有因,还望见谅。只是不知前辈究竟是犯了什么错,竟会被关在此处?”
“这与你不相干。”无涯冷笑,“你还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你一介外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并且手中所持还是名剑承影。”
“这个……呃。”夏侯辰不好解释,想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道,“既然前辈觉得和我无关,那我就先走了。”
他转身欲走,忽然身后传来铁索抖动的哗啦啦声音,一阵劲风夹杂着强劲内力从身后扑来,夏侯辰骤然转身挥剑格挡,空中登时锁链影和剑影飞舞,变幻无定。
——无涯虽被寒冰锁链困住,灵力也因水牢的结界而被封,但多年的囚禁生涯中他却摸索自创出一套武功,在水牢之中,寒冰锁链反倒成了他最好的武器,挥动自如。
拆了十余招,夏侯辰体力不支一个踉跄退后三步,他捂住胸口半跪在地,道:“前辈好功夫。”
无涯眼神冷厉,左手搭在寒冰锁链上,眼看又是一轮进攻,权衡利弊后,夏侯辰决定坦诚相告:“实不相瞒,我这次到幻花宫是因为一位朋友身中剧毒,需要我取得碧躅花来救她性命。而晚辈现在是承影剑新任的剑主,前辈信也好不信也罢,若有冒犯处还望多多包涵。”
“朋友?”
猛然间想起无涯身为幻花宫大祭司,自然知道龙笙,夏侯辰赶忙解释道:“幻花宫少主,前任宫主华璎夫人的女儿,龙笙。”
听到龙笙的名字,无涯一惊,神色变幻着,片刻后忽然点点头,微地一声叹息,“你先起来吧。”
夏侯辰以剑支地缓缓站起身来,接触到他疑惑的眼神,无涯淡淡道:“五年前的宫变中,泺伽没有取我性命,而是将我关到了此处。”
虽然早就猜到了答案,但是此时听无涯这般平静的说出口,夏侯辰依旧能够感受到五年前的剧变——他虽来自中原,但十四岁和韶华一同游历南疆时,路上便听到过不少次这个名字,传说无涯祭司能知天命通鬼神,有出世之能,在南疆地区是谪仙般的存在。
后来他更是将重伤的自己和韶华从鬼门关前拉出来,平心而论,当时两个少年虽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无涯祭司第一次施法为他们疗伤时,还是发自内心的油然而生出一种莫名的敬意。
光阴辗转,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宛若神仙中人的白衣祭司竟不想会落魄如斯,硬生生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水牢中长达五年之久。
想起了什么,无涯忽然开口道:“你再把刚刚对战时的功夫演示一遍给我看。”
夏侯辰虽然疑惑,但还是依言演示了一遍。方才对战之时,无涯见夏侯辰身法端稳,武功路子也臻上乘,确实是曾得名师指点,但看得出来负伤在身。不过令他不解的是,夏侯辰招式中有几式带给他莫名的熟悉感,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一般。
光起影落,凝视着夏侯辰练剑的身姿,无涯脑海中惊电般的一闪,骤然脱口而出,“天灵诀?!”
“哈?什么天灵诀?”夏侯辰停下来,不解地望向半空中的无涯。
“就是你刚练的那几招,再来一次。”无涯命令道。
于是夏侯辰又将刚才的剑法练了一遍,他虽师出凌烟阁,但胸中渊博,浩若湖海,又加之天资聪颖,能将各类武学融会贯通,刚刚便不经意间将水月洞天内学的几招使了出来,融在了自己本身的招数内。
“不错,不错。”无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只是,夏侯辰又是如何习得这天灵诀的?
要知道自百年前冥月宫主逝世之后,天灵诀便无人知晓,就连前任宫主华璎夫人都未能练成。而且看样子夏侯辰也只是练了天灵诀的剑法,心法内功似乎并不是很通。
“无涯前辈,不知您说的这个天灵诀是?”舞罢剑,夏侯辰止住身,问道。
“你既来自凌烟阁,那应该知道无量天尊的名字吧。”无涯悠悠道,眼里是沉沉的碧色。
“数百年前,无量天尊一举夺取含光、承影、宵练三剑,并使得三剑合一,一统武林,号令群雄,无人能与之为敌。而他在逝世前,将合一的三剑重新分离,并把毕生所学分为三部,分别封入这三把剑中。”
“这个我晚辈确实曾有耳闻。”夏侯辰点点头,道,“可那又和您说的这个天灵诀有什么关系?”
“你刚刚练的,可不是含光剑中记载的天灵诀么。”无涯祭司淡淡说着,“一百年前,含光剑的主人,正是我宫宫主冥月。冥月逝世之后,再无人练成天灵诀,连带着含光剑也不知所踪。”
闻言,夏侯辰怔了怔,想不到自己偶然在冥月宫主墓穴中习得的武功竟有如此出处。感觉再也瞒不住,他便将自己是如何到了幻花宫,又是如何被云姬推入洞穴之中,在那里发现冥月宫主的遗体和石壁上的诗文及心法武功,原原本本向无涯道了个清楚。
最后,夏侯辰又问无涯:“既然如此,那前辈可曾晓得,如何打开我手中这把承影剑,取得里面记载的武功呢?我可瞧不出来,这把剑能藏东西。”
承影剑通体如水晶般透明,有影无形,夏侯辰左看看又看看,都看不出来个所以然来。
无涯摇头:“不知,正确打开三剑的方法已经消失很久了。你若强行要取秘籍,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势必会破坏剑身,等武功取出来,剑只怕也成一把废剑了。”
“好吧好吧,大不了不要里面的武功便是。”夏侯辰耸耸肩,“反正小爷我也没想着称霸武林,师傅教的就够我学了。”
无涯听他如此说着,看夏侯辰的目光中不由得带上几分深意——数百年来,由这三剑引起的明争暗斗不计其数,江湖中人均对里面记载的神功向往无比,然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却如此轻松地放弃了原本唾手可得的机会。
他忽然想起前任司花神女白芷对泺伽的预言:“红莲业火烧起的第五年,北辰之星从远方到来,死人的尸骨从地狱中站起,你会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白芷以神女身份侍奉女娲大神一生,所预言之事无不准验,而那更是她在玉石俱焚之前留下的最后话语。念及此处,无涯顿悟,看来北辰之星,指的就是眼前这个青年了。
鬼冥诀,天灵诀……一百多年的光阴过后,历史再度陷入轮回,俱往矣,数不尽的惊才绝艳,然而统统湮灭在百年的光阴中,化为尘烟。
他眼中忽然有一丝隐秘的笑,缓缓道:“看来你确实是个有造化的。”
夏侯辰不解,无涯凝视着这张梵歌相似的容颜,静静看了片刻,道:“你过来。”
夏侯辰迟疑地走过去,白衣祭司的手自半空中垂下,按住他肩膀,正按在他受伤的地方,夏侯辰疼的龇牙咧嘴,旋即又感受到一阵清凉。无涯指间泛出淡淡幽蓝的光,一股柔和的力量缓缓传入夏侯辰体内,如晨曦的光芒般将他温暖包围住。
“天灵诀的心法你可还记得。”寂静之间,无涯开口问道。
夏侯辰点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不殆,静胜躁,寒胜热,弱之胜强,柔之胜刚,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他一口气背完,心中暗道还好小爷我记忆力过人,同时又庆幸自己当初在冥月宫主墓穴时留了个心眼,把石壁上刻的文字全部记下来了。
无涯眉梢一扬,周围铁索抖动起来,将夏侯辰包围缠绕住,只见白衣的祭司双足忽然在他身上几处大穴上连点数下,夏侯辰被他带着宛如操线木偶般肢体扭出各种形状。
忽然整个人一振,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雪亮的光华自他周身散发出,切开了水牢中的黯淡!原本束缚住夏侯辰的铁索齐齐松开回归原位,夏侯辰活动了下筋骨,感觉自己丹田处有气沉下,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都好似被打通了般,说不出的畅快。
他回过头看半空中的无涯祭司,突然发现无涯祭司整个人好似苍老了十几岁,就连发梢都泛出苍白的灰色。
“多谢前辈!”夏侯辰抱拳躬身。
无涯嘴角有尖锐的冷笑,眼中掠过一丝光:“我已替你疗伤,并将天灵诀的内功完整教授于你。但你要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并非是无偿的。答应我的条件,否则我刚刚在你体内种下的蛊也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啧,果然天下没有白享的午餐呐。
夏侯辰只觉脊背凛然生寒,正色道:“请问前辈的条件是什么,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我夏侯辰定当全力以赴。”
无涯不动声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夏侯辰不置可否,就在此时,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寒冰锁链震荡着发出急促的响声,水牢上方似有无数黑影窜来窜去,低声嘶吼咆哮。一个年长的侍女碧荷从地道中跑进来,脸色苍白,看到夏侯辰她也是一愣,但仍然焦急道:“祭司大人,不好了,宫主他提前出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