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月圆之夜。
又是一年祭祀时,白虎堂中关押的孩子被人驱赶着朝圣湖的方向走去。一泓圆月宛如明镜,高悬于天,月下孩子们的影子被拖曳的斜长,时不时从其中传来低声的啜泣。
昆提和阿塔莲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一路上昆提都紧紧抓住妹妹的手,紧张地环顾四周。
“看什么看,还不快走!”一个押送他们的侍卫不耐烦地道。
昆提在心中狠狠记了他一笔,想着等我侯辰哥哥来了看我不叫他好好收拾你。一边小声安慰妹妹阿塔莲,让她不要害怕,相信夏侯辰一定回来救他们的。阿塔莲点点头回应哥哥,两个孩子手拉着手,骤然有了勇气般抬手挺胸大步向前走。
月光照在湖面上,仿佛万点闪烁的碎玉。
然而比月光更闪耀的,却是那一袭白衣,皎洁的月光仿佛活了一般,在泺伽身上如水般流动。白袍的宫主走过人群,额间的宝石在月光下发出幽幽的湛蓝光芒。
圣湖前的那片空地上,已然跪满了虔诚的教众,无数件白色袍子云集匍匐在地,宛若一片白色的海洋。五年一度的黯月之祭,就连大理镇南王都派遣了使者过来。
三王子段君玉代表大理段氏跪在众人之前,亦是颔首低眉,肃立合掌,腕与心口平。身后跪着的教众脸贴着地面,口舌不断地翕动着,潮水般的念诵之声在夜风中传来,苍凉如水。
“魂兮归兮,奈河之畔。
彼兮隔兮,永世不见。
忘乎亡乎,此悲无殇。”
奇异的低沉吟诵,石柱之前泺伽双手结成咒印,忽然整个人悬浮起来,而他的身下,也隐约出现了一座透明的祭台轮廓。
“笃”的一声轻响,人群自动分散开来,一顶软轿被轻轻放下。一只纤细白皙得仿若透明的手掀开轿帘,呆在神庙中终年侍奉女娲的司花神女灵音探出轿子,她双眼蒙着白绫,身着华丽的孔雀金刺绣长袍。
前来迎接她的右护法月笼纱此时也换上了郑重的祭典装扮,长发挽起,发间插满了银饰,脸颊上也用银粉勾勒出月牙的图案。灵音在几名白衣侍女的陪同下,由月笼纱牵引着一步一步朝高台走去。
那座透明的祭台此时已经完全显形,就像水晶般璀璨不可方物,灵音和泺伽并肩站在祭台之上,清丽的女声和着男声一同响起,悠悠回荡在天地间。
“梦兮荒兮,归墟之渊;
此兮浮兮,今生难寐;
悠哉游哉,此乐无常。”
底下的教众们先是寂静了片刻,而后忽然朝天举起双手,如同承接光华。几百人的吟诵声如涟漪般一波波扩散开去,月光如银河倒流般直直地倾泻而下,照耀在泺伽和灵音身上,此情此景,恍如当年的冥月宫主和辉夜祭司重生再世。
夏侯辰躲在朱雀阁上看着,也被这一幕所震撼,他不解地问无涯:“我说,那个女的为何要用白绫蒙住眼睛?这难道也是祭祀需要吗?”
一向淡漠的无涯眼中忽然闪过不知是悲悯还是什么的情绪,只听得他一声叹息:“百年前你们凌烟阁和五岳剑派集结中原武林的精英,越过澜沧江进入南疆,联手围攻幻花宫,冥月宫主和辉夜祭司带领门人弟子殊死抵抗,而就在那一战中,冥月因操劳过度眼疾发作,再度成了一个瞎子。此后的黯月之祭中,她便一直是双眼蒙着白绫,由人牵引着走向祭台,和辉夜一道举行祭典。”
“原来如此……”夏侯辰点头,遥想着当年那一对璧人站在这祭台上的情景,不得不心生感叹,百年前的冥月和辉夜,无论是人品还是相貌,均是百里挑一的人中龙凤,确然担待得起后世评价他们的“风华绝代”四个字。
只可惜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此时祭祀已经举行至了中途,月明星稀,光华如水。忽然,圆月的边缘透出了一线亮光,一点阴影迅速的扩大,吞噬掉原本的银白色光泽,明月转为古铜色,整个天地都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变成漆黑一片。
那些教徒们围绕在圣湖旁,由大理王族的代表段君玉首先朝水中放去一朵纸结的红莲,而后更多的莲花被投放推入圣湖中去。
湖水表面渐渐升起白色的雾气,一朵一朵的红莲浮于水面,而后又如被墨水侵染般迅速成为黑色,圣湖中的恶灵竭力地嘶吼咆哮着,妄图挣脱封印逃窜出来。
祭台上陡然间光辉大盛,泺伽执起灵音的手,随着一句奇异而古老的咒文的出口,仿佛有巨大的烟火在圣湖上盛开,不知被什么力量牵引,湖中莲花花心接连亮起一簇又一簇的火苗,而后整朵莲花都化作燃烧的火焰,茫茫雾气间只见四处跳动的火焰,映照得犹如白昼。
红莲烈焰,焚尽三界。
湖中的灵魂哭号着,无数悲恸的人声瞬间充斥着每一个人的耳畔,诉说着自己生前的过往——那些恶灵原本都只是邕州城里生活的普通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而却因战乱被残忍屠城,弃尸荒野。
那样深而重的怨念,让他们连进入轮回投生转世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日复一日被封印在这阴森幽暗的湖底,再也感受不到人世间的温暖和繁华。
渐渐地,月亮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似乎比以前更加皎洁明亮。深蓝色的天空高广浩瀚,其间悬着的满月周围繁星闪烁,像一颗颗光彩夺目的夜明珠,发出青白色的光,壮丽无比。
圣湖中的火苗也熄灭了下去,彼岸花花开如火,随风飘荡。然而仔细看去,飘荡的花瓣上,都沾染着血迹!
等夏侯辰反应过来时,底下的白衣教众已经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甚至连一声呼喊都来不及发出,宛如被死神干脆利落地收割了性命。
眼看一条条生命在眼前无声消逝,夏侯辰正欲跳下朱雀阁,却被无涯伸手拦住,以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高台上泺伽仍静静地站着,宛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察觉到不对劲,灵音一把扯下眼睛上的白绫,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她错愕地看向身旁不为所动的泺伽,“宫主大人……”
泺伽淡漠地瞥了她一眼,吩咐月笼纱:“把神女送回庙中。”
月笼纱乖巧点头:“是。”
然而带着灵音走下祭台的一瞬间,少女唇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看来泺伽已经预料到了今夜不会太平,吹雪小筑内等级最高的蜮组精英杀手倾巢出动,周围还埋伏着不计其数的鬼、魇二组的人。
“如果还想活命的话,就当什么都没看到。或许我还能安然护送你到神庙中去,躲过一劫。”扶着灵音,月笼纱神色淡淡。
灵音一愣,仿佛不认识般看着身侧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右护法——她十岁起就被送到神庙跟随白芷守护碧躅花,哪怕是五年前的宫变,都是被白芷锁在神庙的最深处安然无恙地保护着,何曾经历过这种场面。
灵音张口欲说什么,却被月笼纱猛地甩开,金银双轮猝然出手,少女足尖连点地面掠下祭台,眼神充满杀气,已然进入了战斗状态。
眼看自己就要摔向地面,灵音恐惧地闭上双眸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忽然感觉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温润如水的目光,原来是镇南王的三王子段君玉。
“神女受惊了。”
段君玉放下灵音,头一次这样和陌生男子接触,灵音脸微微一红,低声道:“谢谢。”
段君玉皱眉看着周围的形势,无数刀剑的亮光在夜色中闪过,温热的鲜血悄无声息地飞溅宛如散开的烟花。他握紧手中的佩剑扭头对灵音道:“神庙在哪,我护送你过去。”
因为害怕,灵音手指死攥住衣角,道:“就在玄武楼后面,麻烦殿下了。”
段君玉一边护着灵音缓缓朝后退去,一边嘱咐身边的侍卫:“你们都跟在我旁边,往那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