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碧的茶水袅袅升起白烟,倾人欲醉。
吹开浮在水面上的茶沫,浅浅呷了一口,廖映染不由得凝眉:“碧罗春?”
她不由得放下汝窑天青釉茶盏,细细端详起碧色的茶汤,芳香逆人而来,深沉悠远的气息如同雨中隐秀的青黛群山,又仿佛春日里枝头垂落的一串樱花,开得如雾如醉。
“碧罗飞翠太湖美,新雨吟香云水闲。”廖映染忽地叹息了一声。
“姑娘懂茶?”店主微有惊讶,“这茶产自苏州太湖的洞庭山,稀少珍贵,我也是来了贵客才会奉上。”不过他很快又释然:“看来我猜的没错,姑娘和刚刚那位小少爷果真是名门之后。”
廖映染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语声中有微地感叹,解释道:“家父在世时最喜饮茶,其中又以洞庭碧罗春为心头之好,从小耳濡目染,我也就对茶道略懂一二。”
“原来如此。”店主点头,正在这时秦浩然从外面回来,他大步踏过门槛,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婢,每个人手里均端着一叠衣物。
“浩然,你这是……”廖映染双眉微蹙,不解地看向表弟。
秦浩然爽朗一笑,得意之色溢于言表:“表姐,我衣服买都买了,你总不好叫我退回去吧。”
他扯扯廖映染袖子,声音里带着些撒娇意味:“给我个面子,试试看好不好?”
“服了你了。”廖映染无奈,不过总归还是二八芳龄的少女,又有哪个真的不爱红装爱武装?她在几个侍女的服侍下,起身走入店后的内室更衣。
系好腰带,理好裙袂……最后是两支乌木花影簪轻轻别入如云的黑发中。
两侧侍女拂开青玉珠帘,在她们的簇拥下,环佩叮当,廖映染莲步轻移步出内室。她出来的那一刹那,仿佛天国之光照亮了眼睛,映得窗边一树开得蓬天盈地的西府海棠都失了颜色。就连过往的行人都被吸引住,不禁驻足琼瑰居前,发出低低的赞叹。
秦浩然在失神的片刻之后又回过神来,他向后退了一步,打量起廖映染的装扮——雨过天青色蝶舞水仙衫,以云绣罗纱制成,精致的暗纹在烟罗中若隐若现;玉昙薄水烟逶迤曳地长裙,是十二破凤尾留仙裙样式,每走一步都仿若碧波荡漾,昙花于裙上徐徐绽放。
巧手的侍女还为廖映染更换了发式,给她梳了垂鬟凌霄髻,乌木发簪上缀着的一双花影宛如涓涓细流的玉。
廖映染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新衣,已经有很多年了,很多年她都没这么打扮过了……自从廖家剧变,她失却世家小姐的身份,便再无心思和条件如此装扮自己。
一开始来凌烟阁的时候夏侯辰也为她买过女子饰物和衣裳,但她那时因为伤感身世总是推辞婉拒,时间长了夏侯辰也就真的以为自己不喜欢这些东西。而她也就在积年累月的练剑和患病中,渐渐消磨掉了原本的女儿心性。
廖映染思绪飘回到现实中来,忽然感觉发上被人簪了一物,她一低头,秦浩然正踮起脚尖小心翼翼的把刚刚那朵玉璇花斜斜插入她的发髻中去。
“好了!”秦浩然一笑,得意洋洋地道。
廖映染下意识伸手抚了下发间的玉璇花,温润的触感自指尖传递而来。她微一怔仲,只听得秦浩然在旁赞叹道:
“好看。我看当年的中原第一美人林秋水也不过如此。表姐,要我说,洛阳尹家那个号称‘国色’,有着武林头号美女之称的尹雪衣,真该把那个称呼让给你才对。”
廖映染侧了侧眉,乌木花影簪上坠泪般的玉珠轻轻晃动,发出伶仃细碎的声响。她忽然一声叹息,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淡淡萧索,重新回到内室中去,等再出来时已然换回了先前的衣裳。
“表姐!”秦浩然有些不开心。
廖映染将那些衣饰递还给侍女和店主,回眸对秦浩然低低道:“浩然,这些东西都很好,若是从前,我应该会很欢喜。”
她的双眸如一泓秋水般潋滟,语声中却分明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哀伤:
“——可现如今,它们已经不属于我了。”
廖映染转过头看天,晴空浩远,几只小雀儿扑棱着翅膀飞过,轻盈的身体就像是散落的花瓣,少女眸子中忽然就有了点点泪光。
当初,父亲因花石纲一事含冤入狱,连累整个家族蒙羞,虽然后来冤屈被洗刷,还以清白,但廖家声势却再也回不到从前。诺大的廖家嫡系一脉,竟只剩下她和远在金陵因而躲过一祸的叔父一家,叔父无子,唯膝下一女,取名廖芸煕。
婶婶去世后,叔父曾来信,他在信中道:
“流水一别后,浮云数载间。嗟夫,我亦飘零久!叔叔身处异乡中,只觉生平万事,那堪回首?荆妻长辞小女幼,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闻贤女已拜入凌烟阁,略表欣慰,望汝好自为之,一言一行,谨慎做人,勿忘家风。
落笔之时正值金陵秋雨,一抹尘烟,烟雾缭绕,千里烟波,憔悴凋落。吁!可叹人生在世,一生一梦,梦里梦外皆如烟。”
“我亦飘零久”,寥寥数言,便写出了这个老人半辈子的浮沉,信里行间透出的辛酸落寞无人能及。发妻亡故,叔父再无续弦打算,只一心一意抚养堂妹芸煕长大,不愿再问世事。
廖家,注定是衰败了。
而自己,也早已不是当初青溪县城里,那个衣食无忧的大小姐。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他们都回不去了。
秦浩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廖映染——他虽然年纪小,却也听说过表姐家发生的事。
昔年,廖、秦、夏三家世代互为姻亲,哪个不是显耀一方的名门望族,其中还是以秦家根基较为薄弱。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几近毁了廖家整个家族,那样一个流传百年的书香世家,竟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人丁凋零至此,好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星移斗转,沧海桑田,转眼间三大家族里最为显赫的夏家式微,世代书香的廖家颓败,竟只剩下商贾出身的秦家一户在汴京无出其右,不得不说人生无常。
秦浩然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他拿起沉香锦盒中的玉璇花,向老板付过了银子。
“表姐。”秦浩然唤了一声,趁廖映染不注意,重新把花簪入她的髻中,“这朵花你戴着,不许取下来。我有个条件,咱们等价交换。”
“嗯?”廖映染疑惑。
“明年武林大会,正好是我生辰的时候。”秦浩然徐徐道,“届时我会和兄长姐姐一起去泰山参加比武,大会结束我们便在泰山脚下的酒楼里给我庆生,届时你和表哥也一定要到。还有,记得告诉夏表哥,我既然送你玉璇花,那他就一定要赢了这场大会的魁首。你说如何?”
愣了愣,明白过来是小表弟的一番心意,廖映染不好再推辞,柔声道:“我答应你。你的话我会转达给师兄的,生日那天,我和他定然过来。你想要什么礼物?”
“什么都不要啦,你跟表哥人来了就成。”秦浩然大大咧咧地道,“非得要送礼的话,实在不行,你就让表哥去我家住几天,或者干脆带我上华山,好好教我几招。”
他摸摸肚子,又看了看天色,在外面玩了一下午,日已将暮,傍晚的阳光照在江陵府街道的青石板路上,江流湖泊漂浮着胭脂一样的红,打渔人也都收网回家,渔船的波涛翻涌间水花点点莹然生光。
“表姐~我饿了,咱们一起去吃饭吧,我知道这里哪家酒楼最好吃。”他晃了晃廖映染的衣袖,“我听说今天晚上还有灯会,咱们吃完晚饭一起上街瞧瞧好不好?”
廖映染点头,微微一笑道:“那你要答应我,夜里出来玩不能到处乱跑,要注意安全,跟在我身边。”
“行,都依你。”秦浩然满口答应,“快走吧,再不走,你小表弟可真要饿死在这里了。”
“少说胡话。”廖映染嗔怪了他一句,然后跟着秦浩然走向了江陵郡城最大也是最有名望的酒楼——“曲江之楼”。
〈第一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