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明月高悬。
“笃笃笃。”
忽有叩门声轻轻传来。房内,鸿雁回首衔鱼状的孔雀灯火苗跳动着,点翠的羽毛光彩溢目。
琉璃塌上,龙笙正倚着雪狮把玩手里的兵符,听见外面有人敲门,她眼也不抬,淡淡道:“进来。”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那人弯着腰,恭敬向龙笙行了个礼,原是同罗。
“拜见月圣女殿下。”
“有事么?”龙笙懒洋洋地道。
“今日卑职的表现,不知殿下可还满意?”同罗谄媚道。他一早就接到月圣女的指示,需要配合着演一场戏来助她夺得兵符,现在任务已经完成,正是自己讨赏的时候。
龙笙不置可否,雪狮在她身后发出“嗤”的一声,张了张嘴,露出满口森森的利齿,吓得同罗往后一退。龙笙趴在狮子身上,悠悠抚摸着它的背,忽抬起眸朝同罗淡淡眄了过来。
“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事了吗。”
同罗小心揣测着龙笙的心情,姿态放得愈发恭敬:“那卑职先行告退,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
“等等。”龙笙却又在同罗离开前唤住了他,同罗心里一跳,止住了身,“月圣女还有什么吩咐吗?”
“明人不说暗话,既然是来讨赏的,直说便是了。”龙笙眼睛半阖半睁,依旧神态疏懒。灯火下冰雕雪琢似的美人红裙散发,看上去有种别样的娇媚。
她对同罗道:“我最烦别人拐弯抹角,一会自己去铁骑卫首领昌黎那里,他会把你应得的金子还有龟兹国的通关文书,一并交给你的。”
月圣女似有叹息之意:“此番你为我得罪了阿布思,往后回鹘是左右不能呆了,拿着文书去龟兹国找国王,看在我的份上,他会给你一个职位好让你安度余生。”
同罗大喜过望,赶忙跪地领恩:“谢月圣女殿下,卑职定当铭记于心!”
“退下吧。”龙笙淡淡道。
同罗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房间并把门掩好,等他走后,龙笙轻抚着雪狮,忽然睁开了眼,神情冷如冰霜,一扫之前的怠惰。
“阿雪。”她将脸埋于白狮暖绒绒的毛间,闷声道,“你说这样的人,我是留还是不留呢?”
见主人唤自己,狮子轻哼了一声,摇了摇尾巴。
“那就按你说的,不留好了。”龙笙抬起脸,眼里有冷冷的光芒,“背主求荣,留着委实是个祸患。”
阿雪乖巧地舔舔她的手,龙笙挪动了一下位置,只见白狮站起身,晃晃被她弄乱的皮毛,从床上跳下来。
“真是个馋猫,这么快就饿了。”她嗔怪了它一句,以手支额,懒散地靠在床头,“既是如此,同罗就交给你了。正好你需要吃点夜宵填填肚子,省下我叫别人出手的功夫。”
望着窗外的月亮,红衣少女唇边有嘲讽的笑意:“一千两黄金,有想要的胆子,只怕是没有消受的福气。”
刚送走同罗不久,守护在月圣女房间外的几名铁骑卫正微有睡意,忽见一道白影从窗户里扑出,旋即便如闪电般消失在夜色里。
他们相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心道大概有人要倒霉了——摩尼教上上下下的人皆知,圣兽平日最喜食的便是人心,尤其是刚取下来,尚带暖热的体温,鲜血淋淋的那种。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月色入户,龙笙半躺在琉璃塌上,随意地翻着一卷书,正是记载了宋朝开国君主事例的史册。她刚好翻到了“杯酒释兵权”那一页,不由得轻笑出声。
如今自己半块兵符已经到手,剩下的,就要看白烨怎么运筹帷幄。以他的性子和手段,龟兹国那个篡位十几载的丞相国王,怕是没几天好活头。
龙笙记得白烨第一次向她透露合作意思时的情景,圣坛五色的烟雾里,身形高大的异族男子拥着狐裘,微微笑着,语声淡然:
“月圣女殿下负责与底下各大小教派联系,又是幻花宫的少宫主,在教中可谓是位高权重,很多事情若有您的帮助,定能事半功倍。”
然而,白烨虽是在对她笑,笑容却没有一丝一毫到达眼底,令人只觉得冰冷非常。
回忆起摩尼教的右护法,龙笙不禁有一丝庆幸,庆幸自己此刻与他还是盟友,有共同的敌对目标。
——她自修罗场中与他相识,彼时白烨还未向龙笙表明真正身份,只称自己为延珂黎,在突厥语中意为牧羊人的儿子。于是龙笙便信以为真,以为他真的仅是被进贡到天之宫的普通奴隶。
直到后来,延珂黎为摩尼教立下大功,在即将就任右护法之职的前夕,他突然恳请教王赐名,龙笙才惊觉这个同伴的身份远非之前所说那么简单——
摩尼教内但凡有一些资历的人都知道教王与曾经的正妻,龟兹国怀溯公主的那段过往。而延珂黎请求教王赐的姓氏,正是龟兹国原来的国姓白。
可以说,他的做法,无异于触犯教王逆鳞。哪怕龙笙如今再回想起来,也依旧觉得他在冒险——赌教王愿不愿意相信自己,愿不愿意原谅龟兹国的陈年旧事。
延珂黎请求改名之际龙笙也在场,当时整座光明圣殿静谧无比。沉沉的帷幕下,教王面容冷如玄铁,只是用手扣着王座不说话。宛如一头年老却威严无比的雄狮,以怀疑的目光打量进入自己领地的新生狼崽,不经意间露出的爪牙随时可能将狼崽撕碎。
后来龙笙也曾问过对方这样做的原因,而他只是淡淡道:哪怕身份隐瞒的再怎么天衣无缝,霍因迟早也会查到我和龟兹王室的关系,老东西生性多疑,到时候只会让他更加忌惮,反而还不如由自己亲自捅破。”
“况且。”他顿了顿,冷笑了一声,反问龙笙,“你真的觉得霍因会让一个卑贱的牧羊人之子,娶自己的女儿,摩尼教的日圣女吗
虽然龙笙承认他说的在理,但也是过了很久,她才知道延珂黎改名时并没有向教王吐露所有的实情,起码,他隐瞒住了最关键的一件事——那便是他并非普通的龟兹贵族,而是龟兹国经历政变之后,王室中仅存下来的唯一嫡系血脉,也是被霍因赐死的怀溯公主最小的弟弟。
正是从这件事开始,龙笙渐渐意识到自己这个同伴在人心的掌控上有多可怕。就连性情最为捉摸不定的教王,最后都被他揣测到了心思,不仅同意其改名为白烨,并且还令他以右护法的身份,成功迎娶日圣女雅蜜为妻。
与之共处这么多年,龙笙比任何人都清楚白烨城府极深,加之手段毒辣,行事毫不留情。一旦她和他的计划成功,现任教王霍因倒下,只怕白烨夺权上位的当晚,她就要好好与无涯祭司商讨,如何应对来自摩尼教新任教王的威胁了。
龙笙漫不经心地扫着书上的文字,忽而又想起了一事,纤长的秀眉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风声微动,一个黑衣人突然出现在房间中,单膝跪地,投下的阴影如墨般深沉。
“你来晚了。”见派出去多时的暗卫商枝总算回来,她冷冷道。
商枝被吓得噤声不语,龙笙挥手:“算了,下不为例。”
“多谢殿下恕罪。”商枝低着头,毕恭毕敬地道。
龙笙边看书边问他:“都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商枝垂着双眸,将自己探查到的一切向月圣女禀明,“夏侯辰是今天下午入城的,和他一道的还有名绿衣舞姬。两个人此刻就住在城里唯一的客栈内。”
“他身边的舞姬究竟是什么来历?”龙笙微侧过脸,道。
“根据调查,正是西域诸国叛乱后,被敦煌城主夫人送到天之宫,进贡给教王陛下的娜莎罗,是西域近年来名声鹊起的舞者,号称‘一舞动九天’。”
“娜莎罗?”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龙笙蹙起了眉头。
“正是她不错,陛下很是喜爱她。”
龙笙疑道:“那她又是为何到夏侯辰身边的,不是被送到昆仑了么,教王会那么轻易放她离开?”
“这个属下就不知道了。”商枝如实回答道,“不过听说,娜莎罗是被日圣女殿下赶出天之宫的。起因好像是某次右护法大人曾召她跳舞,并夸奖了几句。”
龙笙“哦”了一声,日圣女雅蜜乃白烨的正妻,又是教王唯一的女儿。想来她要赶的人,哪怕教王再喜欢,估计也留不住。不过幸亏是雅蜜,这若是换了旁人吃醋,只怕娜莎罗命都没了,早丢到修罗场里去喂狮子了。
既然娜莎罗来历没什么太大问题,龙笙也就稍稍放下心,道:“你回去继续给我盯着,一有什么情况立即向我禀报,如有差池。”
她睨了暗卫一眼,不再说话。
商枝忙道了声“是”,如来时那般一阵风似的转眼不见。龙笙不自觉又想起白天见夏侯辰时的光景,眼里忽然就有了浅淡的笑意——一别数十日,想不到那个家伙真的来西域了,竟还这么巧和自己在这里遇上。
她起身放下书来,赤着白玉般的双足步下了琉璃榻。碧翠的孔雀盏内灯火摇曳,红衣红裙的美人散着倾墨似的长发临窗而立。外面月色正好,沐人衣冠如浴霜雪,一如她曾在南疆和他共同度过的那些夜晚看到的那般,润泽无声,映得一切似是在写意画中。
远方的戍楼间依稀听见有羌笛悠悠,不知是谁在吹奏,曲声婉转。龙笙无声地轻笑,倘若自己猜的不错,接下来,夏侯辰怕是要去天山给师妹摘取雪莲。
西域人人皆知雪莲难得,其珍惜程度不啻于南疆的碧躅花,看来那家伙又有好一番苦头要吃了。
这样想着,自己回昆仑之前在伊吾度过的时光,似乎因某人的出现而带上了一抹亮色,令她不由得有些隐隐期盼起来。
〈第十二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