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洲,一念寺。
坐在菩提树下闭了几年关的莲意和尚看完鱼符,叹道:“我修行还是不到家啊,当年得知许施主拒绝我是因为邪佛的信徒欺骗了她,我气得打上门;今日得知许施主如此优秀,我气得想回白山界将邪佛留下的痕迹统统抹灭。……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僧太生气了,可小僧不能气,不能气。”
他开始背佛经,背着背着,跳起来骂:“呸,老子要气死了!”飞去找自己从白山界带来的人,“圆远,你必须在群英会击败许嘉眉,不然我咽不下这口气!”
圆远一脸茫然:“为什么?”
“为了证明我眼光好,没有看错你!”莲意飞走了,心想:如果许嘉眉能在群英会击败圆远等来自白山界的优秀佛修苗子,我宁可被珊瑚记恨、被玄真道宗记恨,也要把许嘉眉度为佛修!
许嘉眉是他看中的,假使他当年态度强硬,不苛求缘分,许嘉眉定是一念寺的好佛修。
被丢下的圆远想了又想,去请教见多识广的师兄:“群英会是什么?”
师兄:“百年一次的九大洲盛事,只允许金丹修士参加。上次群英会,我们一念寺的莲意师叔位列第十,除了他,整个云中洲仅有一人得进前十,其余八人来自其余八大洲。莫要以为群英会前十是按大洲分的,东极洲霸占四个名额,有的大洲连一个位列前五十的修士都没有。”
圆远目瞪口呆:“师叔这么强,竟然位列第十??”
他家师叔该在第一才对。
师兄深沉地道:“师叔是我们一念寺最厉害的金丹修士,未必是九大洲最厉害的。你想去群英会,必须在五十一年内铸就佛心,否则……你就算能去群英会,也会沦落为别人的陪衬,甚至连陪衬都做不了。”
不同的修士到了金丹期有不同的修法,佛修要佛心,灵修要道心,剑修要剑心,体修要不漏金身……
如佛修,若铸不成佛心,那么他的修行路最多能走到元婴期。别的修士亦然。
“铸就佛心,还得在五十一年内……”圆远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师叔没有要求我在群英会出风头,他要求我击败许嘉眉,我想,这应该不难。”他知道许嘉眉,他不认为自己比许嘉眉逊色。
“许嘉眉?”师兄凝神一想,惊了,“十五个时辰登上玄真道宗的山门的许嘉眉?师叔要求你做的事可能比争夺群英会前十更难,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何解?”圆远来到一念寺便没听说过许嘉眉的传闻,他不太热衷传闻。
师兄将许嘉眉登山门一事如实告知师弟,道:“祈求人家修为止步或陨落会良心不安,你还是加把劲赶上人家更好,人家有可能成为玄真道宗这五百年最杰出的传人之一,乃至于比肩我们寺的莲意师叔,你怕是很难击败她。”
圆远两眼发直,喃喃说道:“师叔他……他是不是高看我?”
师兄笑了:“也许那许嘉眉十五个时辰登山门只是侥幸。若是如此,五十一年后的群英会,她可能连前去观看的资格都没有。上上次群英会,夺得头名那人何其不可一世?到今天,我忘了他姓甚名谁,整个九大洲记得起他的人估计也没几个。”
圆远刚知道群英会有多厉害,转眼间又被告知群英会魁首之姓名遭到世间遗忘,纳闷道:“群英会到底厉不厉害?”
师兄:“群英会不厉害,厉害的是铸就佛心、坚定不移地向前走的人,无论这个人是天下皆知还是默默无闻。我辈修行者生于此世,面临的障碍太多太杂,如名声、权势、情、爱……一个人,他参不透这些障碍,天下皆知又如何?最终不过一抔黄土掩埋尸骨,魂魄归于天地。”
圆远还念着那位群英会魁首,问:“师兄,您多想想,那位魁首姓甚名谁还是记得起来的。”
师兄:“我为何要想?你想知道,请教我不如自己去藏书楼翻书。”说完闭上眼睛,身上气息涌动,竟是有所感悟,准备就地结丹了。
圆远大惊:“师兄你怎么在这里结丹了?”担心师兄结丹不成反遭打击,慌忙叫长辈过来护法。
结丹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事,至少一年才能把一颗丹结好,哪能轻忽!
各人有各人机缘,在另一个大洲的玄真道宗的山门之下,叶秀彻历经二十一个时辰又三刻钟,终于登上山门,成为玄真道宗的弟子。
她在山门前回头望,看到无数登山门的人如同芝麻点缀在白玉台阶上面。
他们是懵懵懂懂的十岁孩童,是风华正茂的少年,是意气风发的青年,是步伐稳健的中年,是满头银发仍然志气不改的老年。
叶秀彻平静地想。
透过眼睛看到的,她想起登山门时遭遇的重重幻境,想起前去白山城叶氏祖宅为奴作婢的昔年过往,想起随同许嘉眉离开白山城结果半路被杀的恐怖,又想起向许嘉眉效忠被拒后抛去心灵枷锁成为鬼修的畅然……以及此时此刻,她得到玄真道宗承认的欣喜若狂。
叶秀彻的笑容再也掩饰不住,从浅笑到满面笑容,从满面笑容到笑出声,再到欢呼雀跃。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自言自语:“能够登上山门的我,就像跃上龙门的鲤鱼一样厉害!好厉害!真厉害!太厉害了!哈哈哈哈哈,我怎么可以这么厉害!”
山门上的游龙温和亲切地看着她,山门两边的石狮子向她露出笑脸,她脚步轻快地走向山门,听到浑厚的、向整个宗门宣告自己成为玄真道宗弟子的钟声,修为如同水到渠成一般晋升至炼气十一层。
玄真道宗每个新入门弟子的安排大同小异,在叶秀彻登上第九千九百级台阶时,看着她登山门的窦想容给许嘉眉发了一道传讯符。叶秀彻是许嘉眉看重的手下,无论她能否走完最后九十九级台阶,许嘉眉都会来山门,或迎接她,或宽慰她。
叶秀彻来到玄真道宗三年,叶如龙和她有过接触,也来山门等待她登上来。
他见到许嘉眉。
许嘉眉的修为比他高,他尚未晋升筑基中期,他尚未放下叶氏与许嘉眉之间的恩怨,他应该早日放下的。
可他送许嘉眉贺礼和鹤符被拒绝之后,他一直避着许嘉眉,一直坐在洞府不出门,引来师尊垂问。师尊了解了原因,骂他胆小不敢见许嘉眉,骂他优柔寡断无法斩断过往,骂他胡思乱想误了修行之事。
师尊很生气,叶如龙也生自己的气。
叶如龙决定和许嘉眉说清楚,无论许嘉眉是否愿意听。
他上前,许嘉眉停下脚步,明亮如秋水的眼睛清晰映着他的模样。
不知怎的,他忽然心虚,强迫自己直视许嘉眉,仓促开口道:“师……”
遭了,许嘉眉的修为比他高,他该叫她师姐。可他比许嘉眉更早入门,更早开始修行,让他叫她师姐,他叫不出。叫她师妹,她会不会认为他不把她当回事?会不会误以为他在挑衅?
叶如龙陷入两难。
如此简单的问题扯到许嘉眉身上,他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受到白山界旧事的影响之深可见一斑。
许嘉眉看出他的修行染上尘障,略微拔高了声音:“叶师兄!”
叶如龙猛然清醒过来,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再次对上许嘉眉的注视,羞道:“对不起!”
许嘉眉不受他的道歉,问:“为何道歉?”
叶如龙说不清:“我认为自己应该向你道歉,没有思考,道歉已脱口而出。”他服下一颗压制杂念的定心丹,与许嘉眉解释,“我的心境被迷雾扰乱,迷雾与许师妹有关,我必须请你相助我堪破!”
听得“必须”一词,许嘉眉心有不喜,她不愿意助,他难道强迫她相助?
念着叶如龙和自己同属白山界出身,又是同一辈的同门,许嘉眉按下心中的不喜,仔细观察叶如龙,瞧见他形于色的深重自责,惊诧说道:“你莫非还念着我与叶氏的过往?”
“是的。”叶如龙说道。
他不想承认,然而他必须承认。
除非他甘愿被迷雾搅乱心境、妨碍修为,直至走火入魔。
许嘉眉看着他,叹气道:“叶师兄,我已放下恩怨,何以你耿耿于怀?”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放过它不行么?又不是宝贝,念着它有何用!面对叶如龙,许嘉眉重复了来到东极洲后第一次见叶如龙说的话:“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
“看开点。”她添上九个字,“朝前看,莫回头。”
“可是叶氏欠了你,我属于叶氏。”叶如龙若能看开,早看开了。他注视着许嘉眉,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你有如此优秀的资质,叶氏耽误了你!叶氏困住你太久,叶氏有负于你!”
“那又如何?”许嘉眉反问他。
她将自己与叶氏之事视作过眼云烟,懒得想。
既然叶如龙不在乎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谈心事,许嘉眉也不留情面:
“叶师兄,过去之事永远无法改变!你心有愧,你代叶氏向我道歉,我曾经遭受的一切仍旧存在!但是,我的功法是参考叶氏给我的功法自创的,我的一些道术、符箓也有参考叶氏的,我被你的宗族当成禁脔,我也从你的宗族身上得到好处。
“正因如此,我将我与叶氏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如今,我无意计较。你若要逼我计较,那没关系,我登上演武台,与你一决生死!”
是生死非胜负,许嘉眉没有说错。
她的心早已放下自己与叶氏的过往,非要计较,心境蒙上烟霾的人便是她了。叶如龙被尘障困住好几年,他胆敢将尘障甩给她,她会在那之前了结他的性命!
许嘉眉的目光冷如冰,杀意暗藏于心。
叶如龙也去过太冲洞天的战场,熟悉杀意,此时感到脊背生凉,晓得许嘉眉隐约把自己放在敌对的位置上,连忙否认道:“不,许师妹请不要误会我!我没有想过勉强你,我只想问你,你能否原谅叶氏?能否原谅我……窃取你直接成为内门弟子的名额?”
许嘉眉睁圆双眼,失笑道:“你窃取了我的名额?我在你取得内门弟子的名额之前便是外门弟子了,你没了解过?叶师兄,我比你更早入门。”
叶如龙露出做梦一样的表情:“我没有了解,所以……”所以他确实如师尊所说,胡思乱想?
许嘉眉没有接他的话,道:“我不会原谅叶氏。纵使弱肉强食是天理,我能理解,可叶氏的做法过于小气卑劣!我去到叶氏祖宅,你父亲将《朝云暮雨合欢妙法》给了我。待我从炼气一层晋升炼气二层,你的宗族才跟我说,一旦修行《朝云暮雨合欢妙法》,我得为你的宗族效忠一百年。”
她冷笑:“呵!既觊觎我的水行天灵根,不希望我修行,又想让我当提升修为的炉鼎;既想让我成为你们叶氏的助力,又不肯给我实在的好处,只拿做你道侣这种没用的虚名糊弄我。你那父亲,他做家主、做修士、做父亲、做丈夫都是极不合格的,叫他去玩宅斗,我敢说他一定能傲视后宅,无人能敌。”
敬重的父亲遭到如此不堪的评价,叶如龙皱起眉头,被许嘉眉抢白:“莫要替你父亲开脱!他那般为人做事,你想开脱亦开脱不了!你以为他是个好爹,你没发现你太过在乎他,也太过在乎叶氏么?”
被勾起压抑记忆的许嘉眉恶意地挑唆道:“叶氏是你的宗族,你得到叶氏栽培,回报叶氏是应当的。可你天天念着叶氏,天天担心我强大起来就回白山界把叶氏灭了,你真当自己是蜗牛,没有叶氏这个壳的保护便无法活下去了?叶氏于你,当真有那么重要?”
叶如龙怔住了。
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些!
许嘉眉一语道破叶如龙的尘障:“叶师兄醒醒吧,妨碍你修行的不是我,是你的宗族和你的亲爹叶不识。”
困住自己的迷雾消散了一些,叶如龙该欣喜,却感到如遭雷击。
他心心念念的宗族、他敬重的父亲,居然绊住他的脚,使他陷于迷雾,蹉跎岁月!
可笑乎?悲哉乎?
在叶如龙心中,对叶氏和叶不识的敬重如雪山崩塌。
叶如龙的眉宇浮起黑气,气息变得混乱,俨然是走火入魔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