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寒冬腊月里,姬凌生都窝在永山不肯往外走动。www.
自从比武不限门槛出身的消息传开后,甭说东山蠢蠢欲动的诸多门派,就连柳家秘境内的近八成山头也不太安分,私底下万事筹办妥当,许多山门的牌坊上早已悬挂“闲人免进”的牌子,好换来一个冬季的清静,抓住最后的时机去临阵磨枪,挂牌的主要目的是怕有心人跑来打探虚实,虽然他们现在还在柳家的大船上同舟共济,但等入春后比武召开,散伙饭来不及吃就该化玉帛为干戈了,所以大家伙儿都不约而同的互相提防起来。
姬凌生不由自主地听到一些传闻,此次比武的主力军仍是东炼的年轻一代,地秘境浸淫多年的江湖耆宿们表示不会出山,决意将振兴师门的重担交由门人弟子,期盼放出去闯世事的小辈们能满载而归。
对此姬凌生不由自主地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些久居深山的老怪物固然厉害,但诸如钟让、杨拯元等人也毫不逊色,完全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潜质,所以他们不出山极有可能是败给后辈输了面子,但这些想法仅限于姬凌生心底的揣测,他也不懂他为何会自然而然的怀着小人心思去揣度东山修士。
与此同时姬凌生跟柳若兮的夜游也引起了不少注意,所幸他们举止得体,并无半点僭越,没让谣言进一步扩大,饶是如此,依旧情理之中引来了柳若兮师父的瞩目,柳家两位天玄境外姓供奉之一。姬凌生谒见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时,莫名其妙的心底一阵发怵,再不复面对柳仪柳重道等等她尊长时的从容,因为老人的浑浊目光仿佛能洞彻人心肚皮,他潜意识里的想法似乎也无所遁形。
柳家四位天玄境高手他已然见过三个,引以为遗憾的就是始终没见到剩下那位柳家高手的尊容,据说是个资历比药仙柳重道更老的老前辈,接近五千岁的高龄。
尽管如此,依旧差了曹朝整整一个辈分。姬凌生宛如虫豸蛰伏的冬期里,曹老前辈来过永山一次,来看看柳仲有没有回心转意做他徒弟的想法,结果显而易见。纵然柳家族人将曹朝奉为座上宾,柳仲却不吃世俗那一套,若非曹朝修为高深无人能阻拦他,柳仲连门都不屑于给他开,碰面后更是嚼烂舌根的痛骂。
柳仲态度奇差,以曹朝的臭脾气自然多待不了,要走的时候他瞥见姬凌生在摆弄传送阵图,不由驻足观望了会,“小子,老夫问你一句,你跟严卜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
姬凌生数年前便做好了这个问题的腹稿,没想到他现在才来问,他从容不迫的答道:“青衣贼的事晚辈也听说过,他不是死在天劫之下了吗?既然他能跟东炼第六缠斗,就算占了天劫的便宜也起码得地秘境圆满吧,前辈觉得我有那本事?”
曹朝出冷气道:“倒挺能说会道的!”
瞧见姬凌生又不停的刻画阵图,装作一副沉思且不得要领的模样,曹朝冷笑道:“想让老夫指点你?先不说老夫不擅长阵图符,哪怕确确实实会,也断然不会教你的。老夫看人首重两点,性情和胆魄,这两样你都没有,所以想要老夫指点你,暂时还不配!”
姬凌生语塞,不知道怎么接话。
曹朝却不忘落井
下石,继续数落道:“怎么?觉得老夫冤枉你?当日你跟着你大哥出城应战,真以为是你的胆子?真当老夫没听到你们的说话?不妨告诉你,这两样东西老夫也没有,所以你有没有老夫一眼就看得出来!”
东山大雪飘摇,这里的雪降明显不如秘境内温和,连天是天的下,半刻不曾停歇。就在这个寒风砭骨的严冬里,少年陆离得到出生以来的第三份机缘,第一份机缘是他那双地道农民的凡人爹娘赐予他的八道灵根,据说陆家往前翻个五六辈出过修士老爷,毋庸置疑的祖坟冒青烟了;第二份机缘是他被当地修士掳来中土时,机缘巧合遇见了吞水的雷螭龙,又极巧合的跟他投缘救下了他;第三份机缘便是戚灵绝提出要收他为徒的时候。
那时候恰好是朝露时分,东方微微发白,天幕呈现出一种朦胧未透的蛋清色,陆离抱着一只山鸡返回藏身的窑洞,即便天寒地冻,但显然未到冻杀少年的春寒时刻,陆离也不信自己会籍籍无名的死在异乡。
此时他已经远离故土三年,他尚且弄不清楚自己故乡究竟在哪,只清晰记得家住王家村的村尾,隔壁屋就是淑芬的家,记得他俩常一起去十里外的小镇,把仅有的几枚铜板凑成半贯,然后上街买了糖葫芦一人分一半,他记得那糖葫芦向来只插着五个花果,多余的一个他俩互相推让,直到回家的时候送给村里比他们更小的孩子去解馋。
再多的他就记不得了,只是很清楚记得糖葫芦的酸甜。
爬回窑洞,少年用黄泥糊的篱笆板封住洞口,免得寒风侵扰进来,经过这两年的摸爬滚打,他渐渐有了玄宫境界的修为,大用处没有,抓野雉倒是一抓一个准,生火也刚好合适,不过得先隔绝寒风,不然受潮的冻土他烧不动。
燃起小堆篝火,他指派小淑搬运柴火,小淑的名字很显然是为了纪念青梅竹马的淑芬,小淑已经缩小成两长有余的细长模样,老实乖巧的用龙尾卷着闲暇时劈砍存放的木柴,送到陆离的左手边放成木垛,随着黄白透灰的木料逐渐烧成一截截火炭,碳灰上布满了树芯的原始纹路。
陆离望着那些天然的印记发了半晌的呆,直到听见山鸡的啼叫,他没费多大功夫就再度擒住了无处可逃的山鸡,摸着它漂亮艳丽的尾羽,少年惋惜地叹了口气,抱着山鸡郑重的给山神爷作了个揖,毕竟这两年他没冻死饿死全靠着山里的野味。
拜完以后,他捏住鸡脖子,咔嚓一声就折断了,他脸上有种习以为常的淡漠神情,刚住进这个窑洞的时候,他往往逮住了野物却不舍得、或者说是不敢杀掉,小淑吞食天地灵气而活,不懂得人要吃饭的道理,看见他饿得打滚却一筹莫展。
非等饿到奄奄一息的时候少年才发狠下了手,起初打的第一只野物是条没长大的猪豚,张着无辜的大眼珠子望着他,导致陆离动手的时候没拿捏好轻重,石头砸下去居然没砸死,那头小猪头顶汩汩的冒着血,并且嗷嗷的惨叫着,映衬得少年似乎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事后陆离也想过,这确实是伤天害理的事,只不过两条命之间他没得选。
但他动手的时候却没有这份闲情去论辩是非对错,见猪仔没
死透,陆离浑身浮现密密麻麻的战栗,从天灵盖到脚尖,一种鸡皮疙瘩涌现的慌乱感闪过,吓得他当场丢了石头,再不敢靠近那头挣扎叫唤逐渐微弱的野猪仔。
可有那么一瞬,陆离猛然想起被段丕拒之门外的挫败感,不自觉羞愤起来,脸颊脖颈火烧一般的红,这次他有了胆子,抬起石头往那头已然气绝的猪仔头上,狠狠敲了十来下,直到小猪头颅破碎成肉泥,或者应该说是他精疲力竭的时候,他总算停了手,津津有味开了顿荤。
从此以后,他便肆无忌惮了。
熟练细致的拔完鸡毛后,陆离又手法老道的掏空内脏,然后用木棍串起,支在火旁做烤鸡,没有任何调料他依旧吃得跟山珍海味一样,仿佛面前摆着的不是粗制滥造的烤鸡,而是一场老饕都肯折服的海天盛筵。
今天他心情不错,不忘扔快油腻的鸡屁股给小淑过过瘾,正有滋有味的咀嚼鸡肋时,窑洞里掀起一圈轻风,陆离神色如常,瞟了眼神不知鬼不觉出现的戚灵绝,他撕下一条鸡腿,试探性的递给他。
戚灵绝面无表情的摇头,陆离则高兴的笑了笑,赶紧将最后一条油光可鉴的鸡腿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半天才囫囵吞下,用手袖擦了嘴,他撇嘴问道:“你找到你那位朋友了吗?”
戚灵绝仍然摇头,陆离又问:“前两月你就把中土三派的地盘全找遍了,现在又把东边的境外之地也找遍了,你说你朋友会不会在南盟啊?会不会……”
少年话没说绝,言外之意就是人已经死了,戚灵绝眉头紧皱,少年说中了他最不愿承认的一件事,奈何他无法争辩,沉思了会,他抬头问道:“你弄清了故土在哪了吗?若是找到了,我送你回去,送完你我也就不找了,返回北海永世闭关了。”
陆离茫然地摇头,不确定道:“我只听到劫掠我的那个修士讲过,他好像提起过什么南荒之地,什么晋国,但我住的是小村落,哪里知道这么大的地方啊。”
戚灵绝闻言不语,两人又望着火堆发呆。
“你曾经说过的那个轮回人道是咋回事啊?”
“北海不光有万座仙山,底下更有数万座宝岛,用来拱选门人弟子。而我特意圈了一座岛屿,上面起初没有人,只是一群猴子,数千年过去,我看着他们逐渐变成了人,学会勾心斗角,慢慢变得跟我们一样,我想透过他们去悟透天玄境的最后一劫。”
“那你悟透了吗?”
“没有,岛上的人尚且不懂修炼,只是凡人间的权势斗争,不过数十年前岛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很有意思,他的魂魄似乎不是来自这方天地,我没有帮他或者害他,就这么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我感觉我从他身上看到天道。”
“哦。”
“没听懂?”
“嗯。”
闲聊没多久,戚灵绝再次消失,陆离长叹一声,可惜小淑不会说话,不能跟他聊天。又过了没多久,戚灵绝鬼使神差的回到窑洞,他一脸平静,斟酌了许久,轻声问道:“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陆离半晌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