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彬举起了酒碗:“老魏,我敬你一个!”
他敬老魏,范云也陪着,三个人“叮”的一碰碗,又喝了一口。
“吃菜。”
“吃菜。”
“好,好好好。”
大家互相谦让着。
范云见自己碗中的酒喝了还没一半,军军已经吃完了,提着自己的书包去了他的房间,也不知道是写作业还是看书去了,就由衷赞道:“师父,我发现军军真是一个爱学习的好孩子!”
老魏听了范云夸赞军军,他的脸上,并没有一丝一毫自得的表情:“唉!我这儿子,从小跟着我们两口子吃了许多的苦,学习倒不说什么……
军军懂事,特别懂事。
以前我和你嫂子穷,经济条件不好,军军看见了外面那些好吃的东西,哪怕他再想吃,他也能忍得住,不跟别的小孩子攀比。
那时候,军军还小的时候,也就四五岁样子吧,你嫂子有时候带着他到商店门口玩,看见别的小孩子一会问妈妈要钱买糖,一会儿又买冰棒,军军,从来都不跟那些小孩一样。”
老魏的一番话,让范云瞬间对军军刮目相看。
军军这种不与别人乱攀比的品质跟他很像,范云也是一样,小时候,即使看到别的小孩手中的东西再好吃,他也能忍得住不问家长要。
范云敬了老魏一碗:“来,师父,喝酒……军军真是个好孩子,那么爱学习,又那么懂事。”
老魏道:“以前他也挺调皮的,自从前年过年,我和你嫂子带他去上海玩了一圈后,回来他就变了,变得爱学习了。”
范云觉得奇怪,就问:“为什么?”
老魏自顾自喝了一口酒,又仔细想了想,这才打开话闸子。
他的话头从丈母娘开始。
全是吐槽。
老魏那个丈母娘,一直不大待见老魏,总觉得他除了憨厚老实外,一无是外,她虽然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对老魏也还可以,但是,无论做事情,还是聊天,话里话外的,就带着对老魏的轻视,这种轻视,有时甚至还会连带到自己的女儿身上,所以,如果没有躲无可躲的要紧事,一般老魏不愿意去他丈母娘那儿。
可是前年,老魏在上海做生意的大舅哥邀请老魏全家过年的时候到上海玩一下。
老魏在这边也没几个亲戚朋友,有,也都是老婆这边的,接到大舅哥的邀请,老魏不想去。
老魏老婆倒挺高兴的,想去大城市玩一玩,老魏拗不过老婆,于是,一家三口就去了上海。
他大舅哥跟老婆两口子,人,那是真不错,老魏一家三口子到了上海后,全程安排,吃,不用老魏花一分钱;玩,带着他们一家三口逛了外滩逛世博园,逛了东方明珠逛野生动物园,招待得极好。
一天可以。
两天可以。
可时间久了,老魏心里可就十分过意不去了。
本来也是,亲戚毕竟只是亲戚,再亲,也不是两口子,老魏就觉得,别人虽然是好心好意请你们一家三口来玩,但是,自己也应该识趣,差不多就得了,于是,在上海过完年后,年初四老魏就跟老婆商量了买车票回去。
当时,也同样在上海过年的老魏丈母娘以及他大舅哥也没说什么了,年已经过完了,回去就回去吧。
可是,老魏丈母娘也同样在上海妹妹,也就是老魏的丈人家姨,听说外甥女来了上海,就想让外甥女再多住几天,但是,她只是说让外甥女多住几天,并没有邀请老魏一家到她家去住,老魏当时觉得人家就是一句客套话罢,自己不必当真,该回去就回去好了。
可是。
老魏老婆却当了真,一定要老魏把票退了,然后再住几天。
老魏就有些不乐意,本来,过年这几天,在大舅哥家住着,吃用都是人家的,上个厕所还要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行事,老魏已经感觉拘束的十分难受,巴不得一步就迈回自己那间破出租屋了,他知道,其实儿子军军也有此意。
老魏就觉得老婆有点看不出上下眼色,何必拿别人的一句客套话当大事呢?
于是,老魏就跟老婆说车票退了不好买,另外退票还要扣一笔手续费,不划算,何必为了一餐饭,耽误行程呢?
老魏也说得挺明白,让大舅哥转告小姨,谢谢她的好意,老魏说她如果回兴安的时候,到时候老魏全家请她吃饭。
本来,这就是一个互不勉强的事。
可是,老魏的老婆却执意想在上海再多住几天,老魏却坚持想回去,两口子说着说着,说崩了,就拌了几句嘴。
老魏的丈母娘听了,心里就有点不痛快,觉得老魏丢她的面子,又见大过年的女儿女婿两口子拌嘴,她就忍不住掺和进来了。
老魏丈母娘也是瞎掺和呀,老魏两口子的事,你说说,她跟着瞎掺和什么?
她不光瞎掺合,最后因为老魏顶了她两句,她还挖苦起了自己的女婿:“我就知道,你舍不得退票的手续费那点钱,她小姨知道你没钱,又不用你出钱,她说了请你们两口子过去吃饭又不用你花钱……”
老魏快被丈母娘一口一个钱字给气死了。
不可否认,他不想再在上海待下去,是有经济上的顾虑,其实,更大的原因是因为他在别人家里住着不舒服。
举个例子,他大舅哥的房子,两房一厅一个卫生间,住了连大带小七八口子人,早上,上个卫生间都成问题,一个一个排队,他大舅哥家的马桶,还是坐式的,老魏还用不惯,住一天可以,住两天可以,可是,老魏一家三口已经住了十来天了,他,早住得浑身不自在了。
又比如,每一次吃饭,老魏感觉也挺拘束,他跟大舅哥之间倒没什么,都挺随意的,但是他大舅哥毕竟是有老婆的,老魏觉得自己一家人跟大舅哥老婆之间,绝不是跟大舅哥的那种感觉,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候,远一层,就有一层的不同。
老魏就想回自己的那个破出租屋了。
寒窖虽破,能避风雨呀!
更何况,老魏又被他丈母娘一迭声的“钱钱钱”给气到了,他不服气地抬头看着自己的丈母娘:“是,我是心疼钱,可是,你老人家又不帮我买票,如果我把票退了,你老人家帮我买?”
他丈母娘被老魏这么一顶,倒不吱声了,她手里也没有什么钱,她的性格不光跟老魏不对付,跟自己的儿媳妇也对付不到一起去,其实,在上海这几天老魏也看明白了,他老魏几乎要看所有人的脸色,而他丈母娘,却一定要看自己儿媳妇的脸色。
没劲。
对于老魏来说,其实,这样的应酬与交际,他是不喜欢的,他宁愿过年的时候一家三口在街上逛一逛,然后回来炒几个小菜,边喝小酒边看春节联欢晚会。
大城市再好,老魏也不羡慕,那里,不属于他。
将来属不属于他的儿子军军,这个则另说,那要看军军自己的了。
让老魏感觉百般不愉快里,少有的一个安慰就是,老婆帮他生了个又聪明又懂事的儿子。
军军在上海跟他舅舅家的表哥关系相处的不错,他表哥不像一些在大城市里住久了的小孩那样排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倒是时时主动与军军分享,还一口一个表弟的叫军军,这,让老魏觉得算是一个莫大的心理安慰了。
如果,军军与他表哥再玩不到一起去,那老魏真是一天也住不下去的。
本来也是。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话糙,理却不糙。
范云没想到自己随口夸了一下军军,倒引出老魏一肚子的话来,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看着老魏双鬓之间若隐若现的白发,觉得老魏实在也挺不容易的,为了老婆而不远千里来到这儿生活,实在也值得尊重与学习。
学习他愿意为了老婆,也可以说愿意为了爱情委屈自己的精神。
范云现在也谈恋爱了,对老魏就很理解,他就觉得不管老魏有钱没钱,老魏都够男人。
虽然,现在是一个以金钱衡量世道人心的社会,但是,越是这样,老魏这种愿意为了爱委屈自己的品质,就愈显得弥足珍贵。
范云端起酒碗,又敬了老魏一下:“来,师父,喝酒,现在你和嫂子的日子越来越好了,只要军军好好读书,相信你们家一定会很幸福的。”
老魏跟他一碰碗,喝了一大口,由于喝得太大口了,有些酒顺着老魏的嘴角流了出来,老魏抹抹嘴道:“是啊,现在这个社会,就是要有文凭才行,小孩子不好好读书,是没有什么好的出路的。
你看看我,我就是最好的例子,假如我上过大学,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吗?”
老魏这几句话,几乎把在座的所有人都包括在内了——除了军军。
范云虽然觉得老魏的话有点绝对,有点唯学历论,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老魏的话相当有道理。
范云其实也有了一定的体会,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绝对不是泛泛之谈,而饱含哲理。
老魏自顾自喝了一口,他看看唐彬,又看看范云,“呯”的一声把酒碗墩到了桌子上。
老魏声音略沙地道:“……现在这个社会,我算是看透了,咱们穷人家的小孩,一不是富二代,二不是官二代,也不是什么星二代的,不说出人头地了,哪怕只是想让自己生活得好一点,除了读书,简直没别的路好走。”
他的话,唐彬有点不爱听,大概唐彬觉得,读书也未必是唯一的出路,于是唐彬反驳道:“老魏,你的话也不全对,你看看那些大老板,有许多不是照样没读过大学吗,他们的生意不是照样做得很大吗?”
老魏对唐彬这样没有具体对象的空谈不以为难:“唐彬,你说的情况,有是有,但是毕竟是少数。
而是,那些大老板发了财后,他们许多人也会报名上些这个班那个班的,有一些也花了钱买了文凭给自己镀了金的。
而且,这只是做生意的人而已。
你有没有看过报纸?看过新闻?有没有发现,那些做领导的履历,哪个不是高学历?
小学毕业没高文凭的人,能进入政府部门当领导吗?
别说当领导了,恐怕连考公务员的资格都没有吧?”
唐彬一时倒被老魏说得词穷了,他点点头端起酒碗冲老魏道:“也对,你说的有道理,如果是想当公务员的话,没有文凭确实不行!”
老魏喝了一口酒,继续道:“现在这个社会,你还没有看透吗?兄弟,咱们常说的努力努力,努力是什么?是天天站在大街上来来回回一趟趟的遛腿吗?是不管刮风下雨都要出勤吗?兄弟们,干咱们这一行,不是说没有前途,革命工作不分贵贱,但是,如果有条件的话,兄弟,难道你们不想天天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吹着空调办公吗?”
切!
这话还用老魏说?
谁天生就想吃苦,一直吃,有福也不去享,就爱吃苦?
一个人如果真的那样,那不叫吃苦,那叫自虐。
老魏的话不停:“我们就这样了……嗝,我不是说你俩,你俩岁数都小,年轻有为,不像我……
我现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就是好好培养我这个儿子,把军军培养出去,上完高中上大学,大学毕业了,去大城市里工作,不要像我这样,就可以了。”
范云再一次承认老魏的话,有一定道理。
老魏又喝了一口酒,挟了一筷子菜吃着:“我那次去上海最大的感悟是什么?你们知不知道?”
范云与唐彬一齐道:“是什么?”
老魏摸摸下巴:“是人家大城市里那些家长们的教育理念,那些家长,在孩子身上投资花钱,可真是不眨眼,有钱的,为了孩子能上名校,愿意花上成百上千万的票子去买学区房,这些就不说了……就我大舅哥两口子,为了培养他们的孩子,给小孩报了什么奥数班、音乐班、舞蹈班……你们知道音乐班,上一节课要多少钱?”
旁边梁蓉插了一句:“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