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敲门?”
门檐华贵的无极山庄朱红大门应声而开,一个神色精明的老者擎着手中华灯毫不客气地朝门口两条人影照了过去。此刻门面上半拳大的门钉在管家执掌的灯笼下闪着耀眼金光,门口二人却未曾理会这管家的一声凌厉质问,竟魔怔般朝着门钉伸出了手去,这二人双手抚摸门钉刹那仿佛从中获取了某种神秘之力,竟是满面笑容双眼如痴如醉,迟迟难以收回手。
那管家见眼前二人一人尖嘴猴腮形如泼皮,另一人浓妆艳抹衣着妩媚艳俗神色贪婪,顿时上前以身阻止道:“哼!无极山庄的大门岂是你等腌臜泼才能亵渎的?!”
中年猴腮男收回手嘻哈道:“哎呀,姚管家——是我啊!”说着这男子把整张脸凑将过去,提起手掌就扇了自己一巴掌以示证明。
“刁三爷?”姚管家压住怒气,将灯笼转朝他身侧女人探了过去,“她又是谁?”
此刻那女人竟极为配合地抱住刁三爷胳膊风情万种神态妩媚地靠过身去,意在说他们是一起的,岂料刁三爷直奔主题道:“哎,不足挂齿!我找你家老爷!”
无极山庄乃九州首富爻无极家宅怎能容下此等人登门,只是刁三爷在王城也有名号,姚管家多少顾他面子,只好委婉以拒。
见姚管家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把着灯笼身子却侧朝了一边,一副趾高气昂模样,也不言语,刁三爷自然明白对方埋汰自己不够资格见那爻无极。姚管家做得九州首富管家其能不言而喻,此刻有意摆出架子却也不足为奇,只是刁三爷鼠眼精明,滴溜一转已改此前卑躬屈膝态度傲然正色道:“姚管家,我劝你最好速去通报,耽误了你家老爷大事,你这管家之位恐怕得换个人来当了!”
“好大口气!”姚管家厉色瞪了二人一眼,竟吓得刁三爷身侧女人一阵颤抖,刁三爷却咧起嘴角露出挑衅笑意,倒让姚管家有所顾虑起来,“什么事,说来听听!”
“你只需告诉你家老爷,刁三爷前来拜访,还带了棺材巷的礼物即可!”
姚管家徒然怒道:“你胆敢诅咒我家老爷!”
“小人岂敢!九州之内敢诅咒你们家老爷之人还未出生吧!”
姚管家听了这恭维顿时生出无上底气:“哼!怕是不敢出生!”
“如此,还有劳姚管家通报!”
“你随我进来!”姚管家冷声说罢转身自顾回门,方刚迈出两步却回身指了刁三爷身侧正在与刁三爷商量如何分赏钱女人道,“你在此等候!”
这女人哪里肯依,早听说无极山庄富如皇庭殿宇,本以为此次可大饱眼福日后卖弄街头以撑颜面,不料姚管家这瓢冷水却劈头而下,她自知无极山庄大门不是随便一人可来去,只是眼下一只脚已跨过门槛如何能甘心,顿时朝刁三爷撒娇道:“你带我去看看呗!”
刁三爷侧头看她一眼,伸手将她握在自己臂膀上的手抹开道:“坏了我大事,别说赏银,往日欠你的也别想要!”
“你——”
眼见刁三爷扬长而去,这女人气得双手叉腰直跺脚,嘴里却开始咒骂刁三爷不是东西见利忘义。
刁三爷穿过几栋奢华屋舍,再过几道内门,沿着依山而建两边半身高的宝蓝天然地灯相夹的筏道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是在一处隐秘的湖塘边停了下来。眼下一条九曲桥由脚下延至湖中心的雾气之中,此时隐隐可见那雾气中亮着一点灯火。
“你在此等候。见对面灯火摇曳方可过来,否则……”
见姚管家面色凝重,刁三爷弓腰驼背好奇道:“否则什么?”
姚管家也不回答,只是讳莫如深朝幽暗朦胧的湖面望了一眼便转身走上九曲桥朝着湖中的那一点灯火走去。
湖中小岛似如隐居之所,简约的庭院与花圃周边的围栏也仅是篱笆,一条青石道横穿庭院,尽头处雾气中一所木屋孑然而立,其间灯火映出窗来,却被雾气吞没殆尽,其中竟是全然无声。姚管家来到门前轻悄房门道:“老爷!”
“吱呀!”门豁然而开,其中视野明净,门口成团雾气却以门为界并未涌入。姚管家步入其中,只见简约的屋子端头一个全身素服的白衣男子盘膝闭目于案前,此人双掌仰躺平放双腿之上,案上一枚古色铜炉正悠然升起袅袅紫烟,想必是闭目茗香。
姚管家轻步上前,生怕惊扰了他,躬身道:“老爷,刁三绝求见!”
此人并未开眼,良久才道:“所为何事?”
这刁三绝本名刁布,出身寒门功名不中倒与贵公子一道养成了混吃混喝的脾性,日间越久他却也成了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刁三绝”,即是吃光、嫖光、赌光,他人占其一已是无敌,他却三样不落,故得“三绝”。平日里此人搜罗他人把柄、倒卖江湖各道消息骗吃混喝,无利不起早,传言其身份不仅与皇庭暗翼有关更有可能是江湖诸派的眼线,故而得罪人不少却无人敢动他分毫。
“此等宵小之徒,本可打发了事,只是他却留下一言相赌——说您听了必定会见他!适才前来禀报!”
“哦?”
“他只说带了棺材巷的礼物来见您。”
白衣男子豁然开眼,本以为是从容淡然之色,却瞬间满瞳血红戾气突散,就连姚管家也在惧色中低下了头,不敢去看。
“传来搭话!”此人语气冰冷,仿佛触动了心弦,起身而立间,嘴角已是一丝诡谲的冷笑绽放:“杀子之仇,十倍奉还!如今还不到一半,竟想一走了之?又怎知九州之境尽在我掌!”
“莫非,您已猜到一二?”
那人负手而立,并不作答,一身清骨,却如磐石。
姚管家躬身一拜,退了下去。
湖岸之上的刁三绝平日里从未失过手,任何时刻均在上风,他说出的一绝不给人说二的机会,故而事情往往办得极快。此刻哪忍受得了“等”的煎熬,久不召唤他早已焦躁不安,这九曲桥头已被他来回践踏数十次却也未见对岸灯火晃动,他终是耐不住性子大步朝九曲桥迈出,朝着那湖心小岛而去。
行到九曲桥中途,他突听平静的湖面有水花的声音夹杂在夜幕之中,不禁一阵瑟缩,侧头朝湖面望去只见湖面涟漪轻轻荡开并无其他,想来是鱼儿捕捉夜虫,这才在责备自己多疑中松了口气。
不过这一路所见皆是幽暗朦胧,此间雾气弥漫的湖心小岛孤灯点缀,而这湖又静如坟墓,与地狱恐怕别无二致。只是为了赏钱,如何肯中途而返。
刁三绝大胆跨出一步,耳边顿时传来破水之声,待他仓惶中转眼去看,只见九曲桥两侧的湖面正有十余道黑影腾空而起,这数十道黑影如同闪电交闪,顷刻便出现在九曲桥上将之围住,仿佛一切均发生在眨眼之间。刁三绝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稍有动作便有不测,月华下他才看清,这些黑影均是人形,只是个个全副武装一身墨色铠甲傍身,而在手中却是寒白利刃与黑盾,清一色形态狰狞可怖的漆黑面罩盖住了脸,哪看得见神情。
夜静无声,水滴从铠甲之上滴落,空灵传响,世界恍如瞬间凝滞。
死定了!刁三绝闭目间才意识到姚管家离开时余下的答案是什么,只是为时晚矣:不想我刁三绝竟命丧于此,这无极山庄的赏钱可真不好领!
绝望之际,刁三绝睁开眼却见对面湖心小岛茫茫雾气中有一只灯火晃动不止,而周身黑影霎时腾空而起又悄无声息跃入了湖水中。
“真他妈险!”瞅着仅剩下水纹的湖面,刁三绝喉结涌动耸了耸缩小的肩胛骨,这才大步朝对岸大步走去。
“三爷请——”
“嗯!”得势的刁三绝昂首阔步负手而行,那模样恍如突然间得了皇庭一职,从此摇身一变,便可对身边之人颐指气使,“这还差不多!”
姚管家方刚将刁三绝引进屋门,刁三绝贼眼已四下里扫了一圈,见状他却再不上前。原本以为爻无极宅邸金碧辉煌与元武帝大殿差不了多少,不想眼前这内屋陈设如此简单——一无金器二无珠玉,就连生活用品也是少得寒碜,只是左侧一排书架满框,右侧一排漆黑的古怪器皿摆设其上,端头除了一人一案一块坐垫及人前的一盏灯却再无其他。
此刻,案前一身轻薄白衣的男子背对而立,随他动作,灯光跳跃,想必正在拨弄灯芯。见这人身形清朗,一身服饰简单朴素,头冠也只是一块布,可谓是两袖清风,刁三绝不由心生疑惑,回身问姚管家道:“这位是……”
姚管家躬身一拜,答道:“正是家主。”
爻无极?刁三绝做梦也想不到,九州首富爻无极竟是这副形象。正在诧异间,那白衣人已回过了身。
刁三绝瞅着那人,双眼瞳孔却渐渐放大,竟然缓缓抬起手朝那人指了过去。
“你,你是少庄主?”
纵是眼前之人面貌清奇冷峻,一脸书生模样,却极为年轻,看模样不过三十,只是超乎书生懦弱的气定神闲之感分外明显,举手投足间竟让人难以揣度其神思。此刻这人嘴角漫出一丝淡然微笑,谦逊道:“自惭形秽,让三爷见笑了!”
这一声“三爷”刁三绝从未想过会出自无极山庄之人口中,顿时拱手回拜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庄主海涵!”
那人岿然不动,只是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三爷见外了,起身说话。”
说了半天这人究竟是谁?刁三爷再去试问姚管家,姚管家却是笑而不答,倒让刁三绝有些无所适从:传说是这爻无极已有数个子嗣,推算下来也该是四十来岁的光景,可眼下这人却不过三十模样,莫不是找个人糊弄我了事?不对呀,若非此人身份卓然,那湖中潜藏的杀手又作何解释?
刁三绝嬉皮笑脸道:“只是九州皆传无极山庄富可敌国,可这眼下……”
“哈哈哈……”
那白衣人爽朗大笑,毫不掩饰,倒让刁三爷惧色,眼前这人实在古怪,外表虽是书生气质的闲逸与怡然,可自进入这屋便隐隐觉得一股杀气散发,怎敢轻易开口,更别说换个赏钱。
那人笑声突定,又如诗如画道:“富之极致,返穷以静,方得初心……”
哼!为富不仁才是初心!无极山庄无利不图,早已天下皆知,如今却装起清高来,真是可笑至极!
刁三爷却故意问道:“在下资质愚钝,还望赐教!”
“人人知我无极山庄日进斗金,却不知我爻无极日日清心寡欲粗茶淡饭。非我不喜山珍佳酿,实在是惧怕其绝美所在蒙我心智。眼前这份朴素,似如明镜,可让我寄居方寸之地,决胜千里之外,这便是我爻无极以静之极洞窥天下财富的秘法!”
有病!刁三爷心理暗骂,嘴上却带着敬意道:“庄主境界高远,九州无人能及,在下拜服!”
爻无极风轻云淡俯身扇了扇案上熏香,才起身冷冷道:“三爷可知我无极山庄的时间很值钱,若是三爷的消息……不知这棺材巷还有何人值得我爻无极挂怀?”
“小乞丐!”刁三爷自然听出其中意思,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搭话也磕巴,几乎讨饶,“不!是夏淳一!不!是他那贱种玄引!”
“玄引?”爻无极淡定坐回案前,盘膝间已是合上双目,不紧不慢道,“他不是随金甲护卫纪纲去往巫灵谷了吗?”
“此事,王城众人皆知!只是今夜我在棺材巷中亲眼所见他一身乞丐模样出现在破败家中,何况冲着您隐令中的悬赏在下又怎能看错?”
“如此说来,定是出了岔子!也难怪巫灵谷迟迟不来信!”姚管家插话道。
“一人飞升仙及鸡犬,自古常态。他姐姐就要成为太子妃,而他自此也有了依仗,今日金甲护卫纪纲招摇过市,自是告知天下人,这小子再不可欺。本以为有元靖太子为挡,必坏我大事!不想上天却眷顾我爻无极——”爻无极恍然睁眼,满眼顿时血红,随即口中凌厉挣出一声,“破!”
他对面陈列架上的器皿顿时哗啦一声垮塌在地,竟无一片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