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是很多人向往且敬畏的地方,向往它那由浅到深的神秘变化,敬畏它的深不可测。
夏天之时,经常会有孩子大老远的跑到海边,捡回来几只美丽的贝壳或是海螺,高兴的放到耳边仔细的听着一些什么,可许长安对这些却从不羡慕。
因为他知道那片海就在城外,虽然离的比较远,但只要双腿肯动总会走到那看似平静的海边捡回来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不敢去那就怨不得别人,更没理由去羡慕。
现在他敢了,所以他来了。
少年知道,大海会吃人是大人们故意说来吓唬小孩儿的,可他也知道大海是真的会吃人。
渔船将要出海的时候总是会烧香祈福算好日子,天气更是不能有丝毫的偏差,有时会满载而归,有时候便再也回不来。
比如说余明的父亲,一直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城内每次有船出海,那些男儿家里的亲人们不求能够收获多多,只盼望着平安归来便好。
许长安的那只小网自然是不敢来这片海中试试深浅。可直到在远处看到那片大海,心底里却生起了在这片海中捞上一网的想法。
二人离的还很远,虽然周围没有阻拦,但是视野却并不开阔,抬头望去只有灰蒙蒙的天空和那些下不尽的雨水,以及路北河入海的壮观画面。
海水带来的咸腥气已经开始飘了过来,呼呼而过的秋风吹不动头顶上的那把黑伞,杨贺九早已重新收起了星碎斜挎起来,改由左手握伞,额头上不时有水滴落下,许长安知道那并不是雨水,应是汗水。
杨贺九握伞的左手已经微微颤抖,呼吸更是变得有些沉重起来。
对于这些许长安并不感到意外,经历过那种粗暴的战争,若是没有丝毫乏力那才会真的让人感到意外,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杨贺九微微摇了摇头,抬起右手衣袖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回到:“没事。”
背着许长安走的更近了一些,面前的大海早已不复平静,远处的天空与海面连成一片,没有他想象中的蔚蓝,只是狂暴的灰色和那仿佛漂浮在海面上的黑云。
偶尔闪出一道白色,那是电闪雷鸣,只会让这幅画面看起来更加恐怖。
粗壮的雷电不停击打在远处的海水中,张牙舞爪似蛟龙得水。
视野的尽头,雨水仿佛是从大海中抽出,再转而落到近处,此等壮观景色不由让少年看的是心神震撼。
一片片汹涌的浪花不停的在海水中翻起,再重重落下,海鸥和海燕们奋力拍打着已经被雨水淋的很沉的翅膀,越过一片片追赶而来的海浪,那模样极其狼狈,可他们的收获却也颇为丰富。
脚下的沙地积蓄了很多秋水,一脚下去传出特有的摩擦声音,却并不如淤泥那般深陷。
海岸边汹涌的浪潮夹杂着风雨不停的一波波向着岸上狠狠拍来,似乎是在驱赶二人,又仿佛是给予少年的馈赠。
许久后浪潮不甘退去,留下一片片活蹦乱跳的鱼虾贝壳,这些被大海所抛弃的生物,是那些孩子们最喜欢的赏赐。
周围停摆着几只破旧的渔船,从那些渔船的伤痕上面,许长安能大概想象到在这片海中那些看似强壮的汉子们曾经历过了一些什么。
大海连那些水生水长的海洋生物都可以遗弃,更别说人类这些外来的侵入者了。
“如果不是发生了这种事,我想我大概一辈子都不敢跑来这边。”
杨贺九仔细的想了想,轻轻弯腰捡起一枚漂亮的贝壳说到:“其实大海也不是每天都这样。”
许长安轻轻伸手接过那只贝壳,仔细的看着点了点头说到:“我只是想来看上一眼。”
二人不再交谈,许长安只顾看着远方的海天一色,而杨贺九却是扭头盯着不远处的入海画面怔怔入神。
少年回过神来,顺着杨贺九的目光看去,轻声解释说到:“这片海的名字叫大海,想来应是前人为了偷懒,便随意取了这个名字。那条河名为路北河,以前我总不知道那条河从哪里来,流向哪里去,可现在看来他总是要入海的。”
二人离那条河更近了一些。
少年平常去城外捕鱼的那条河段只是中下游,水流略为温和,水质也极为丰美。并不如入海口这般湍流且显得急不可耐。
蜿蜒千里的路北河,经过上中游的雨水蓄积,汇到此处终于是一泻汪洋,可待汇入大海,却又被海浪所无情吞下,入海他便组成了海水,只是亿万水滴中的一颗。
狂暴的河水夹杂着风雨汇入大海,有一条被流水冲到入海口的吞舟之鱼疯狂挣扎着逆流而上。
明明后方便是海天一色,只要放弃抵抗便可海阔凭其跃。
可那条鱼却似乎根本不想前往那片充满自由的海中,而是甘愿在入海口的位置苦苦挣扎,许长安不知他还能坚持多久,那条鱼也不知自己到底还能再坚持到什么时候。
少年看着那条鱼有些不解,相比大海更为丰富的资源供养来说如何抉择应该并不困难,那么他为何又要这般苦苦支撑?
杨贺九察觉到了少年的疑惑,轻轻解释说到:“这条鱼应该是淡水鱼。”
许长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苦笑说到:“这条鱼的下场还真如我一样,被河水冲到入海口,却发现自己并不能游向大海,最为悲惨的是还无法再去回头。”
杨贺九不知该怎么回答这句话,因为那条鱼的经历确实可以算的上是少年这两天来的影射,或许自己并不该随他去往西城,许久后有些自责的低头说到:“抱歉。”
许长安摇了摇头,很是认真的说到:“不怪你的,如果不是你们,我们很多人都不能活,要感谢你才是。”
“可那些人中不包括你。我帮不了你。”
许长安微微一笑,并无不满的情绪,更不可能去责怪杨贺九。只是觉着背着自己的这位青年男子太过实诚了,“没事的,那位红衣姑娘跟我说过,不管怎么样该死也都是要死的,我就把这句话当成是安慰了。”
看着那条在死亡边缘挣扎却无法改变丝毫的大鱼,许长安突然觉着自己应该要交代些遗言了,哽咽说到:“我要是死了,你回都的时候如果能碰到,一定要帮我问下那位红衣姑娘的名字,还有还有,见到我爹了也要帮我问下他到底是去谈什么生意去了。”
杨贺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并不知该如何安慰。
许长安抬起衣袖抹了把眼泪,二人接着看向那条鱼。
突然俩人同时想起柳春生屋子里西墙上挂着的那副不愿写完的字。
想起那位儒雅温和的青年男子,看着那条鱼,许长安有些心疼的自言自语说到:“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在苦苦支撑,很多人也都在这片大海的边缘奋力挣扎。”
有人蓄田,有人种草,有人入海,有人守在池边,草地无法蓄田,池水不能入海。同处一个世界,但他们的生活却从来都不能相通,固守着只属于自己的那方小天地。
杨贺九问道:“你为何要让他先留在你的院子里。”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活着回去,但我想回到家中的第一眼便能看到他。”
杨贺九点了点头,不再发问。
过了很久后,那条大鱼总算是筋疲力尽,带着不甘和不舍被流水疯狂冲入大海。
少年也已经心生绝望,他知道自己的下场如那条鱼一样,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再坚持多久罢了。
体内的痛苦让他忍不住吐了一口鲜血,艰难挤出一丝微笑说到:“好像弄脏你的衣服了。”
杨贺九眉头微皱,“无妨。”
待下一刻,雨水渐停,雷声渐息,乌云开始散去,呼啸的秋风也转变成了凉爽的海风,不再那般寒冷。
周围依旧是一片漆黑,因为现在已然是夜色,杨贺九开始收起了那把黑伞。
正如杨贺九所说,大海不是每天都这样的,至少现在的海面很是平静,再也不如之前那般躁动不安。
大海藏匿在这片夜色中,如同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茫茫然然遥不可知。
许长安回头再看,怔怔入神。仿佛他的双眼已经看到了那一片蔚蓝,没有狂风暴雨,也没有深不可测,只有安宁,只是那片景色太远,他的双眼能看到,双脚却无法走到那里。
蔚蓝很快又转换为银色,如一尾尾银鱼在海面欢快跳跃露出自己的鳞片。
皎白的月光从海平面的尽头缓缓升起,照亮了少年的那双眸子,也照亮了那片大海。
夜色如轻纱笼罩,月光怅然似美酒,不曾沾过半滴酒的少年将要醉倒在这片月夜色之中,如痴如醉。
众星探出头来,目光停留在杨贺九的那把星碎之上,似乎是有些好奇的不停眨动着眼睛。
而那条入海的大鱼在温柔的月光中跳跃,在平静的海面中起舞,泛起一片片水花,欢快不可言语。
直到此时许长安才看清楚那条鱼。出海的渔船回到城内时,少年曾见到过他们捕捞回来的那些鱼,所以他对于那条鱼的品种并不陌生。
许长安微笑说到:“其实并不是所有的鱼都不能入海的。”
杨贺九眉头微皱,并不明白少年的这句话是何意思。
那条不甘入海的鱼并非是无法入海,也不是害怕面对大海的深沉和狂暴,更不会恐惧那些未知的风险,因为他生来便骄傲。
不愿入海或许只是不想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又或是不舍得他的那些伙伴而已。
月光明亮,月色中跳跃游曳着的是一条鲟鱼。
他本就该属于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