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一位穿着大红五彩金遍边葫芦鸾凤穿花通袖袄的美貌妇人由丫鬟婆子簇拥着走了过来,笑吟吟地道:“两位老夫人安好。”
她半蹲着给两人福了福,周老太君点头回礼,指了她对李氏道:“这是宣城公家的三夫人。”
宣成公有三房儿子,这位朱三夫人应该就是三老爷的正室夫人。李氏赶忙向她打招呼,几个人少不得寒暄一番,欧阳暖微笑着立在李氏身边。朱三夫人却走过来携了她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眼睛里似有隐隐光彩闪动,口中却叹息道:“这样看来,倒与婉清年轻的时候十分相像呢,都是一样的清丽。暖儿,我与你娘从未出嫁前就是好姐妹,只是她嫁了人,身子骨弱又不爱出门,彼此之间反而疏远了,你可不能学她,咱们都是自家人,以后有什么事要勤走动才是。”
好姐妹?欧阳暖不着痕迹地望了站在一旁伺候的方嬷嬷一眼,却见到她低下头,目中似有不忿之色,心中顿时有了体悟,朱三夫人如果真是娘的好姐妹,为什么方嬷嬷从未向自己提过,看嬷嬷这副表情,只怕朱三夫人真正的好姐妹,不是自己的亲娘林婉清,而是那位继母林婉柔才对……欧阳暖心中想着,脑海中转过无数念头,脸上却笑着恭谦地应“是。”
果然,朱三夫人似乎漫不经心地道:“听说夫人身子骨不舒服,我还想着这几日要上门去看看她的。”
“也没有什么事。”李氏淡淡笑着:“就是前些天帮着准备寿宴的事情累着了,这几天我派了人看着她,不准她再操劳了。”
朱三夫人笑着:“婉柔也实在是个孝顺的儿媳妇,老太太当真是好福气。上次寿宴我们得了信,只派人送去贺礼,本还想去为老太太庆贺,偏偏我长嫂病了,怕病气传染给老太太,也就不敢登门了。可惜错过了一场精彩的好戏,听说大小姐在寿宴上献了一幅百寿图,下回可否与我们欣赏一二?”
李氏还没来得及说话,周太君却笑道:“朱夫人说的这幅百寿图,据说引得大家啧啧称奇不说,甚至还流传到宫中去了,连太后看了都夸赞欧阳家这位小姐蕙质兰心、孝心可嘉呢!”
欧阳暖的百寿图自从在寿宴上惊鸿一现后就被李氏当成宝贝收了起来,欧阳治抓耳挠腮似的求走了那幅图,每逢有贵客登门就要炫耀一番,原本这还不算什么,偏偏参加过寿宴的夫人们将这件事彻底传了出去,豪门权贵之家尽皆效仿不说,连市井之中都有摹本流传,甚至还有不少书阁专门请人模仿后高价出售,口口相传,欧阳家大小姐的孝顺和才华自然传遍了京都。只是,太后夸赞这一节,却是连李氏都没有听说过的,当下露出惊讶的表情道:“这……怎么可能?”
周太君呵呵笑:“太后千岁向来喜欢听新鲜消息,京都有个风吹草动她老人家都会很感兴趣,百寿图如今名扬天下,太后自然会知道,说起来,暖儿能得到太后夸赞,是天大的好事,老太太要高兴才对。”
李氏满眼带了受宠若惊,口中却道:“这倒真是意想不到的,暖儿向来喜欢读书写字,比寻常家女儿都要乖巧些,她个性沉静、温柔,也就写几幅字能拿得出手了!”说的谦虚,听着却隐隐含着骄傲。
欧阳暖的笑容淡淡的,并没有见到一丝一毫的骄傲之色,周太君看了暗暗点头,心道这位大小姐倒比她祖母还沉住气些。
朱三夫人勾起一抹笑容,却似乎别有深意,道:“我可就没有这么好的福气了,要是小女碧儿也能有欧阳小姐这样的才情,怎么也能去贵人面前露个脸不是?”
这话说的,酸中带涩,软中带刺,令人听了心中不快,偏偏朱三夫人脸上还是带着盈盈笑意,半点瞧不出讽刺的意味,李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沉了脸不说话了。
欧阳暖不露声色地笑着望向朱三夫人,果然见到她一双美目带了三分嘲讽。
正说着话,蒋氏却已经带着林元柔过来打招呼道:“老太太,您今天也来上香吗?”
李氏因为林氏的缘故,如今对这位兵部尚书夫人也不是很喜爱,看到她只是淡淡点了头:“没错,真是巧,居然遇到了二夫人。”
蒋氏笑着看了欧阳暖一眼,别有深意道:“怎么只有暖儿一个人,可儿不也该陪着老太太吗?”
欧阳暖微微一笑,十分有礼貌地回答:“二舅母,可儿妹妹染了风寒,祖母担心她出来受风,让她在家中好好休息呢。”
蒋氏点点头,勾起嘴角道:“暖儿真是贴心,步步跟着老太太,一点都不肯放松呢!”
欧阳暖露出更加谦虚的表情,似乎根本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二舅母谬赞了,这都是暖儿身为孙女应该做的。”
林元柔穿着绯色的裙袄,梳了坠马髻,戴了赤金镶红宝石的梳蓖,并排斜插两朵赤金镶青金石珠花,耳朵上还坠了赤金灯笼坠子,看起来还是一般的娇媚可人,只是脸上却多了几分不屑的神情,红唇微启道:“可惜你们也白跑一趟了,今儿个大公主来宁国庵上香,不接待外客呢!”
原来所谓的贵客……就是大公主。其实欧阳暖早已注意到了最前方那一支队伍,那些人明显是侍卫模样,座下的马都是最好的马,马鞍上都镶着珍贵的珠宝,脚镫上也有贵重的装饰,这样的马四五十匹聚在一起,再加上了阳光的映照,当真是蔚为奇观!而让她真正关注的,却不是这些马,而是相距这支护卫队约一二十步,有一乘金光灿灿的八乘大轿,轿子顶部镶嵌着光辉璀璨的宝石,看起来眩眼夺目、令人心动,不用说,这轿子的主人就是当朝大公主了。
说起来,当今圣上儿子不少,女儿却寥寥无几,其中最出名的就是这位由先皇后所生的大公主。身为皇帝的嫡长女,她可以说是深受宠爱,然而命运却并不很好,十四岁那年由皇帝指婚嫁人,驸马为武国公陈家的子弟,但成婚五年驸马都尉便急病去世了,大公主守寡后一直没有再嫁。许是因为年轻守寡,皇帝和太后对她十分怜悯宠爱,她的性子也因此变得十分骄纵,到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据说性子越发古怪,哪怕是参加皇族聚会,也经常无缘无故大发雷霆,皇族贵亲无不畏惧十分,可以说,这是位京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怕贵人。
林元柔故意走到欧阳暖身侧,低声道:“暖儿妹妹可真行,这一回将可儿表妹彻底压下去不说,还在京都彻底扬了名呢!”
欧阳暖见她语气带着嫉妒,乌黑的眸子里像有两团火在烧,不由淡淡一笑,这位侯府二房小姐,向来被人捧着爱着,已经忘了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要围着她转的,居然在这种时候还不忘记向自己挑衅,欧阳暖并不准备示弱退缩,对付林元柔这种人,你越是忍让,她越是得寸进尺,她淡淡地道:“我也只是尽心尽力罢了,柔表姐若是喜欢,下一回外祖母寿宴,不妨也送一幅?”
林元柔一怔,顿时气恼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喜欢出风头?”
欧阳暖笑道:“姐姐说的哪里话,上一回寿宴,三天前我就已将百寿图送给祖母,原也不打算拿出来,偏偏姐姐和可儿非要缠着我看,我也是被迫无奈而为之,说起来,这个名扬天下的机会,还是姐姐亲手送给我的呢!”
林元柔气息一窒,不由冷笑:“到底牙尖嘴利,可怜你妹妹辛辛苦苦准备了礼物,到头来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欧阳暖笑容满面,轻声道:“这一点暖儿比起姐姐就差的太远了,我不过是为自己筹谋,姐姐却是越俎代庖替别人担心,旁人要是听见了,还以为你才是我欧阳家的女儿呢,莫非姐姐忘记自己是姓什么的了?这可不好,年纪轻轻,怎么这般健忘!”
林元柔气的脸色发红,却因为这么多人在场不敢大声,压低声音道:“欧阳暖,你别这么得意,总有一天我要戳穿你的假面具,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面善心恶的!”
欧阳暖微微笑着,突然大声道:“姐姐,刚才风大,你说了什么,暖儿没听见呀!”
所有人都向林元柔望过来,林元柔一腔愤怒全别冷水哗啦一下子浇灭,只余下阵阵余烟,忙刻意提高声音道:“没事,我说天气还冷,妹妹要多加件衣服才是!”
欧阳暖脸上露出如沐春风般温和的笑容,道:“多谢姐姐关心。”说完上前拉了她的手,脸上亲亲热热的,吐出来的字却冷意十足:“柔表姐顾好自己吧,风大,小心闪了舌头!”
林元柔当真是一把钢刀砍在了棉花上,一把甩开她的手,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有大公主在,只怕惠安师太没有时间招待我们呢!”蒋氏淡淡道,林元柔不愿意再和欧阳暖说话,已经站到一边与宣城公朱家的三房女儿朱凝碧说话去了,欧阳暖走回李氏身边,轻声道:“祖母,我们是不是先回去,改天再来?”
李氏想了想,迟疑道:“还不知道大公主的车架停留多久,再等等吧。”
不管大公主在这里停留多久,今天这么多人排队要等着见惠安师太,他们都肯定是见不着了,欧阳暖在心底叹了口气,暗道李氏的执念也太深了些,当真对天煞孤星忌讳到如斯地步。但是显然其他人也不甘心这样就走,毕竟上香的日子都是各家千挑万选的,生怕错过这么一个好日子,误了吉时。
这时候,就听见那边穿着玫瑰红织金缠枝纹比褙,头戴缠丝赤金簪子,耳朵上坠着赤金镶翡翠色猫眼石坠子,打扮如同一只俏丽孔雀的朱凝碧面露不屑地说道:“这位大公主也太霸道了,她在这里敬香,就不许我们上山吗?”
宣城公是太皇太后朱氏的娘家,太皇太后离世后,势力威风都大不如前,武国公家出了个太后陈氏,又是大公主的夫家,正是煊赫之极,偏偏宣城公一向与武国公不睦,朱凝碧会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并不奇怪。但这里人来人往,一举一动都可能被有心人注意到,欧阳暖听在耳中,只觉得微微刺耳。
“你们知道吗?公主出行总是大排仪仗,要求所有人都回避,连我家的马车都要停下来让路,她的侍卫们还经常把路上所有骑马的人都赶到街巷。有一次,她的车队和户部尚书的车队相遇,尚书家里的顶马没有控制住,冒犯了她的车队,大公主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当即就下令将所有人关押起来呢!后来还是太子殿下亲自求情,又让户部尚书陶大人在公主轿前叩头请罪,才被放了出来,你说她多么跋扈……”
朱凝碧看周围的夫人小姐们越来越多,都对自己说的事很有兴趣,不免越说越起劲,这时候却听见欧阳暖淡淡地道:“大公主是先皇后所出之嫡公主,地位尊崇,非同一般,尚书车队与其相撞,本来就是大不敬,冒犯公主,本当治罪!若是大公主真的如你所说那样,只怕早就将其收监,重则廷杖伺候,可不过是太子殿下求情便放了他,可见公主并不喜欢乱治罪于人,难道不是她大量宽宏吗?朱小姐在这里随便议论,是想要让大公主身边的侍卫们听见,将我们所有人抓起来一起治罪吗?”
众人刚开始还没察觉,这时候听见欧阳暖这么说,发现连那边的侍卫们都已经侧目往这里望过来,立刻意识到这边朱凝碧肆无忌惮的谈论声音已经惊动了那些人,不免心惊胆战,纷纷低头不敢再说话了。
侍卫们注意到这边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很快便又回过头去了,大家不免都有种庆幸的感觉,再看朱凝碧都觉得她的确胆大妄为、不知礼数,居然敢出言冒犯大公主,差点连累和她站在一起的其他人,好在有这位……这位欧阳家大小姐的提醒,才免去了一场祸事。不少夫人小姐偷偷向欧阳暖看去,却见到她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皮肤雪白,目光明亮,嘴唇红润,笑容恬静,安安静静地站在李氏的身边,却像朵含苞欲放的花儿般的柔美娇嫩。谁都想不到,刚才那番提醒的话竟然是从这样一个安静的小女孩嘴巴里说出来的,一时之间都有些惊讶。
朱凝碧被一顿抢白,脸上青白交加半天,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却又不敢再说什么,只低声问林元柔:“她是什么人?”
林元柔冷笑一声:“她?你连她都不认识吗?她就是我那个祖母最宠爱的外孙女,吏部侍郎的女儿欧阳暖,怎么样,你可见识到她的厉害了吧,可真不是一般呢!上次连我都被她说的哑口无言,我劝你还是离她远一点!”
朱凝碧却冷冷笑了一声,道:“她那么出挑,只怕未必是什么好事,也不是每位贵人都喜欢这种性子,就说那大公主,生平最厌恨那些年轻漂亮爱出风头的女孩子,若是你这暖表妹撞在她手里,肯定讨不到好去!”
林元柔掩唇一笑,原本的郁闷一扫而空,轻声道:“说的是呢,她以为自己会写几笔书法有什么了不起,太后娘娘也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就骄傲的跟什么似的,天下书法好的人物多了去了!平日里得到太后娘娘夸赞的小姐们多着呢,欧阳暖当真是井底之蛙!”
朱凝碧的庶妹朱凝玉就站在她们不远,她听到林元柔和朱凝碧的交谈,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她虽然与欧阳暖并不熟悉,却看到对方一直很沉静地站在欧阳家老太太身边,这里京都的显贵女眷这么多,欧阳暖丝毫都没有要炫耀表现的意思,甚至连话都不曾高声说过一句,这两位小姐却因为私怨说对方爱表现。依自己看来,倒是这位嫡姐向来爱出风头,听说欧阳暖因为一幅百寿图就名扬京都,还得到太后的一句夸赞,自然心中十分不甘,趁着这次上香的机会急迫地想要在众人面前露脸,却不知道这世上越是不会说话的人就生怕别人不知道,成天叽里呱啦。如同欧阳暖这样的人,偏偏温和有礼,宽厚大度,看着一声不吭的,到了关键的时候说两句话,旁人却都信服的不得了,这才是真正会说话的人。
诸位夫人等候了半个时辰,不少人都预备打道回府了,却见到一位师傅匆匆下山来,对着众人行礼道:“大公主说此行只是祈福,不愿惊扰他人,山门照开,各位可以上山敬香去了。”
这一下倒是出乎意料,众人脸上不由自主都露出喜悦之色,李氏对欧阳暖笑着道:“好在咱们没有先走,今天总算没有白来一趟。”欧阳暖点点头,轻声道:“祖母,今天山上有大公主在,爵儿是不是就不要跟着上去了,万一……”
万一冲撞了大公主身边的侍女姑姑们,谁都担待不起,李氏郑重地点点头,这时候就看见欧阳爵身旁的小厮过来传话,红玉赶紧过来道:“老夫人,大小姐,大少爷说这里女眷太多,他就不跟着上山去了,让小厮们陪着他到田野间走走,等老太太敬完香再一起回去。”
李氏点点头,欧阳暖笑了起来,这个弟弟还真是与自己想到一起去了,李氏吩咐道:“一定要派人好好看着少爷,要是碰着了伤着了,决不轻饶!”
大家延着平缓的青石台阶进了山门,山门上方是圣上亲自题写的“宁国庵”三个鎏金大字,山门飞檐重棱,重重行行。进入山门后便是正殿,欧阳暖还是第一次来到宁国庵,只觉得庄严肃穆、令人肃然起敬。正殿内供奉着三世佛,侧面巨大的墙壁上是由圣上亲自下旨,召集全国能工巧匠,专为太后贺寿所刻的壁画。欧阳暖凝目望去,只看见壁画中央是佛祖,佛的左右分别为骑狮的文殊菩萨和骑白象的普贤菩萨,另外有四大天王和众多的菩萨、罗汉等,在佛莲花座前还有善财童子以及大鹏、迦陵频伽鸟鸣和雅音,欢喜谛听佛说,随喜奉持佛陀所说真理。她看着看着,不知不觉竟然出神,李氏拍了拍她的手,道:“怎么了?”
“没事,佛祖法相庄严,暖儿看着肃然起敬罢了。”欧阳暖淡淡说道,她只是突然想到,自己前世已是沉江的孤魂野鬼,这一世却大摇大摆进入庵堂,别人要是知道了真相,会不会将她当做妖怪抓起来烧死。
可惜,这件事,永不会有人知道。欧阳暖噙着笑容,面容沉静如水,陪着李氏,和其他夫人小姐一起上了香,点上了长明灯。
李氏犹自不死心地问殿内修行的小师傅,道:“惠安师太今日是否没有时间见我们了?”
那小师傅点头,双手合十道:“住持在为大公主讲经,请施主改日再来。”
李氏满脸的失望,顿时什么心思都没了,匆匆和周老太君等人打了招呼就要离开,却见到一位宫装少女走进来,对着殿内众人道:“大公主听闻各位夫人来宁国庵上香,特请诸位留下一起,稍用斋饭。”
“大公主?”李氏吓了一跳,“她留我们用斋饭?”
“可不是。大公主听说几位都在,请你们留下叙话呢。”
“我们全部?”
“对,几位老夫人,还有诸位小姐,所有人。”
大家面面相觑,几乎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