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暖没想到这贺老太太设想的如此周到,不由得有些感动,看了林元馨一眼,却见到对方已经热泪盈眶了:“姨婆,谢谢您。”
贺老太太拉着林元馨的手,低声道:“我可怜的孩子,未必高门就是好啊……这一回,可把你害苦了。”
马车一直走了一天,直到半夜时分才到了平城,贺管家亲自驾车,带着他们停在了贺府的门口。贺家宅邸建筑不大,却处处皆是精心构筑。放眼望去,灯火不息,穿梭如织,一切楼台亭阁都拢在薄薄的光晕之中,照得繁华似烟。
贺管家上去叩门,不一会儿呼啦啦出来一大片的丫头妈妈们,领头的是贺家的大夫人毛氏。她满脸诚惶诚恐地站在门口迎接贺老太太,当看到站在一旁已经换回华服的林元馨和欧阳暖的时候,脸上微微露出惊诧,但那惊诧却是一闪而过,眼珠子落在欧阳暖的脸上就错不开了:“老太太不是出门礼佛吗,怎么把观音跟前的玉女带回来了?哎呀,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她啧啧称奇,贺老太太却把脸一沉:“我怎么教你的,站在门口说话,这是待客之道吗?”
毛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道:“我这不是欢喜的吗?来人,快请几位一起进去!”
一路走过,无数人用好奇、惊艳的目光看着欧阳暖,她却目不斜视,一路搀扶着林元馨进了客厅。到了客厅里,贺老太太吩咐大夫人毛氏去将碧溪院收拾好给客人居住。
毛氏一愣,碧溪院可是风景最好的别院,家中不少人向老太太讨过都没有成功,怎么突然给了这两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她笑着吩咐人去打扫,暗地里却不动声色地盯着他们。等看到俊朗的少年欧阳爵,毛氏笑道:“这位小公子住在碧溪苑不太方便吧?”
贺老夫人点点头:“把碧溪苑旁边的藏剑楼也收拾出来,单独辟给这位少爷居住。”
“是。”贺老太太对外人这么好,毛氏心中更为狐疑,却碍于这么多人不好询问。
贺老太太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冷冷道:“这三位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是没有他们,今儿个我就回不来了!所以他们是我的贵客,传令下去,平日里不许任何人去打扰,若是谁敢对他们不敬,立刻逐出府去!”
毛氏心中一凛,脸上笑道:“不消老太太吩咐,这是自然的。”她说完,不由自主地又看了欧阳暖一眼,这才转身吩咐去了。
看到这一幕,欧阳暖和林元馨两人不约而同都悄悄松了口气。
贺老夫人特地拨了两个一等丫头,四个二等丫头,八个三等丫头到碧溪苑照顾。
两个一等的大丫头里,梅芳是贺老太太身边的人,人生的白白净净,素素净净的一根簪子,只嵌了颗洁白温润的玉珠子在上头;而莫兰则是大夫人毛氏派来的,头上一水儿的累丝金花饰,耳坠上两颗珍珠耳坠一晃一晃的,足有米粒大小。其他的丫头也都干净得体,二等丫头的头上戴着样式差不多的鎏金簪子,袖子、领口与汗巾角处都绣着新鲜花样,以示与三等丫头的区别。
欧阳暖只扫了一眼这两个一等丫头,就对贺家老太太和大夫人毛氏有了些微的认识。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头,这话从本质上来说是没错的。
莫兰来的第一天,就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她是主人家派来的丫头,打量着欧阳暖他们是从外地来的,又和老太太无亲无故,有心在他们跟前立立威风。她看了一眼欧阳暖,见到她正在那儿练字,有心想说两句话,只是看了一眼她那沉静的模样,就有点胆怯,只对着红玉道:“姐姐,我手里有事情走不开,麻烦你去旁边的屋子给萧夫人倒杯水来吧。”
她说的萧夫人,就是林元馨化用的姓氏,她怀着身孕,便说夫家姓萧了。
红玉微微一笑,道:“好。”
茶炉子在腰房一侧的茶水房内,七八平方米的小房间,靠墙放了几个大柜子,放着杯盘等器具和茶叶。这是专供主人所用的茶水房,小丫头和妈妈们除非是干活,否则轻易不到这里来。炉子就放在屋子中央,红玉刚走进去,便看到一个高大壮实的丫环提了个黄铜大壶过来,往炉上一放,道:“里头已经装好了玉泉山上打的水,预备着沏茶的,莫兰姐姐说了,这茶水可是金贵得很,千万别洒了一点半点出来!请你小心看顾着!”说完就走。
红玉看着那大水壶,见那水满得几乎要从壶嘴里冒出来了,不由得脸色微微一沉,她哪里还看不出来,对方是在故意为难自己?说什么别洒出一点半点,这样满满的一壶水,要是不洒出来那才怪了!她心里的怒火微微扬起,抬头望见莫兰就在外面的树下看自己,还得意地扬起嘴角,红玉心里越发不满,就要走过去理论。可是她略略一想,便明白了莫兰这样做的用意。如果做不到她的要求,她会看不起自己,说自己不懂规矩什么的,到时候会连累主子们也跟着丢脸。想到这里,红玉冷笑一声,到旁边另找了一个小一些的黄铜茶壶出来,然后吃力地提起大壶,往小壶里灌水。
莫兰看这情形,不由吃了一惊。走进来道:“你这是干什么?”
红玉放下茶壶,才微笑着对莫兰道:“既然这水在贵府这样贵重,便不能轻易浪费了,主子们只是沏几杯茶,用不着那么多水。”她将盛好水的小壶往炉子上一放:“这一壶便足够了。”说着,她又仿若无意地道,“只是玉泉山的水怎么就这样珍贵呢?我们小姐在京都的时候,只用冰梅花上化的水来饮茶,小姐说过,玉泉山的水味太重,用来饮茶的话会盖了茶叶的原味儿!所以这样的山泉最好是用来磨墨的呢!”
莫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心里头实在是不信,玉泉山的泉水是最好的沏茶水,只有贺老夫人才有这待遇,连大夫人都只是用寻常的水,红玉这丫头好大的口气,怕是在吹牛吧!想到这里,她眼睛里露出鄙夷的神色。
不光莫兰是这样想的,被派来的每一个丫头都是这么想的,她们刚开始以为欧阳暖和林元馨不过是偶尔救了贺老太太才交了好运气,甚至有些刻薄的说她们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冒充官家千金罢了!虽然贺老夫人已经下了严令,她们却没有真的放在心上。
梅香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当她看见红玉是怎么服侍欧阳暖的时候,她就不这么想了。因为来的第一天,她亲眼看见红玉用热手巾先把欧阳暖的手包起来,然后端来银盆,盆内放满了热水。将欧阳暖包好的手就放在银盆的热水里浸泡,等热水变温渐凉,再换热水,再次浸泡,就这样换水三次,把手背、手指的关节都泡得温暖了,手也白里透红、细嫩柔软了,才将手拿出来。这种讲究的护手法子,梅香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她却不知道,京都大多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都是如此,大公主甚至是用最新鲜的牛奶洗手的。
如果这还只是一件普通的小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足以让贺家的丫头们大开眼界的了。
早晨,红玉从包裹中取出了林元馨的梳妆匣子,匣子镂空雕刻着富贵海棠花,朵朵活灵活现,一旁伺候的丫头们还不曾瞧见里面的东西,已觉得这一个匣子实在是很精致的了!
欧阳暖将众人的目光看在眼里,对着红玉微微点头,红玉会意,便将那大匣子打开了,再把里面的三个小匣子依次捧出来。第一个小匣子里盛着一对玉制的耳环。
林元馨的东西不少都是珍品,便是贺家再有钱也是没资格用的。莫兰虽然跟着大夫人见惯了宝贝,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她瞪大了眼睛,笑道:“小姐,这是什么玉呀?奴婢从未见过这样纯粹的玉环呀!”
欧阳暖拿起那对耳环,轻轻佩在林元馨的耳朵上,旁人看了只觉得那耳环绿得真像两片最鲜明的菩提树叶一样。欧阳暖轻描淡写道:“不过是翡翠罢了。”
莫兰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想要从那翡翠玉环上找出一点的瑕疵,然而不论她如何努力,却找不到一点斑点,她在夫人那里见过翡翠,知道这样的东西很是名贵,但是翡翠的色泽要不就是太深,要不就是太浅,要求匀净的是实在很难的,所以一般的玉工,都不免要用一种精巧的雕琢工夫来故意掩饰那些不美观的斑点。因此,凡善于鉴别玉质好坏的人,便都以形式自然者为上品,而现在这一对新月形的翡翠,可说是再自然也没有的了!可见真的是极品翡翠了!
“我们大夫人最喜欢收藏玉器,可也没有一件比得上这个呢!”莫兰由衷地赞叹着。
欧阳暖微微一笑,从第二个匣子里,拣起了一对玉镯来。这一对玉镯的原料是纯粹的白玉,白得象羊脂一般。虽然没有像翡翠一样鲜艳的绿色,但玉质坚致,光泽莹润,没有一丝一点的杂纹。
欧阳暖将玉镯递给林元馨。林元馨接过来,默默地抚摩着,这玉镯是皇长孙送给她的,不免触动了她的愁思,于是便把它们放回了原处。
“夫人怎么不戴起来呢?”莫兰眼睛里流露出更吃惊的神色。
林元馨淡淡一笑:“如今戴着不合适。”
这话莫兰完全听不懂,红玉笑着解释道:“夫人怀着孕,气色不好,压不住玉器,反倒衬得血色差些。”说着,她从第三个装满了珠翠的匣子里,取出了一对红珊瑚嵌宝石的镯子,轻轻戴在林元馨的手上,端详了一阵,才道,“夫人戴这个才合适。”
翡翠或玉制的饰物,既能增加人的美丽,也能暴露人的疲惫苍白。所以在京都的豪门贵族之中,女子一旦怀了身孕,除非对玉器有特别的偏爱,一般是不会轻易佩戴的。这一点,生长在平城的莫兰也是从未听说过的。
此时,梅香奉上胭脂,红玉却笑道:“我们自己有。”便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
梅香好奇地拿起盒子瞧了瞧,白玉清透的盒身衬得内里的脂饼颜色异常鲜艳,还有一股牡丹花的清香,比贺家用的纯正许多,她不由自主把盒子翻过来看看底下,却没有刻名篆印,不禁问道,“这是哪家胭脂铺子出的货?”
红玉微微一笑,从她手里取回盒子,用指甲在脂面上轻轻刮三下,将粉末置于掌心,尾指挑了点瓷杯里的清水滴在上面,双掌合起微抚,将红脂稍濡,轻柔匀拍在林元馨的两腮,不几下已如樱似霞,还隐约地淡香微萦。这才回答道:“我们夫人不用外头的胭脂,一般都是请皓月楼的掌柜到府上来特地调制的。”
皓月楼?那可是京都里头数一数二的胭脂楼,一盒胭脂够得上寻常八口之家两年的吃穿用度,贺家大夫人曾经动心派人去买,却被人家回说每一盒胭脂都是有达官贵人定制的,恕不出售。
梅香和莫兰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震惊,尤其是莫兰,她看着欧阳暖和林元馨,眼睛里不由自主就多了一些敬畏。不管这两个女子来自何处,她们的衣着谈吐、生活习惯、爱好修养,都远远超过了想象,她隐隐觉得,这两个人只怕是有大来头,联想到向来严肃的老太太这次反常的态度,莫兰脸上的笑容一下子灿烂起来,服侍也更加精心了。
等莫兰和其他丫头都退出去,林元馨奇怪道:“暖儿,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好端端的把这些匣子拿出来?”
欧阳暖出门的时候太匆忙,什么行李都没有带,只有那一身华服,这些东西都是林元馨的,正因如此,即便再困难,欧阳暖都没有动过这些东西的念头,现在突然拿出来,自然别有用意。她微微一笑,道:“世人都说狗眼看人低,若是咱们一味韬光养晦,既丢了身份又会被这些人怠慢。我这么做,不过是先小人后君子,给他们点小心罢了。”
林元馨点点头,这几天丫头们的态度她全看明白了,如果一味隐忍,只怕这里的日子也过不长。
这时候,红玉悄悄道:“小姐,我刚才悄悄跟着莫兰,果然看她往大夫人那里去了。”
沈大夫人毛氏对待林元馨和欧阳爵的态度都是不冷不热,可是对欧阳暖却异常的热情,每天都要过来坐坐不说,每次都盯着欧阳暖的脸看个不停,那种眼神,令林元馨有些害怕,她听了红玉的话,不由拉住欧阳暖的手,道:“我总觉得这位大夫人看你的眼神怪吓人的,暖儿,你要防着点。”
欧阳暖闻言一愣,想起大夫人那过于热切的眼神,不由点了点头。
下午欧阳爵来的时候,将打听到的情形简要说了一遍。欧阳暖猜得没有错,这贺家的确不是一般的商户。已过世的贺老太爷不但在热闹繁华的平城内拥有大量酒楼、客栈、食肆、茶坊、廄苑,附近几个县更有数不清的田地屋契隶属贺府名下,在平城之外的很多城市也置下了无数物业。贺家不仅拥有数不清的米仓,同时还出钱出力支持宗族内有才之士或孔武之夫入朝为官,每逢旱涝季节或庄稼失收,更响应朝廷号召广开粮仓善济乡民,在平城的声望远远超过平城的官员们。
贺家人口并不复杂,贺老夫人只有两个儿子,大老爷贺顺君主持贺家的生意,大夫人毛氏她们已经见过,他们两人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子贺雨然据说是个大夫,开了医馆成日住在里头不归家,女儿贺家婷是典型的大家闺秀,足不出户。他们两个人还有一个义子贺嘉盛,帮着管理贺家的生意。二老爷贺南平和二夫人汪氏膝下也只有一女贺家如,一子贺雨生,还有个庶女贺家欢。欧阳暖他们来的这几天,贺家二老爷和二夫人带着子女们回去给汪氏的母亲贺寿去了,并不在家。
“姐姐,那个贺雨生听说是个浪荡子弟,你们要是遇到了他,一定要避开,若是避不开,咱们就出去住。”欧阳爵提醒道。
欧阳暖笑着摇了摇头,“并不是这样说,我们住在这里,反而不容易引人瞩目,若是贸贸然出去租房子,契约书上可怎么写?名章你又有没有?三两句话一问,只怕就露了行藏。”
欧阳爵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可还是有点不放心贺雨生。然而欧阳暖关注的却不是那个浪荡子,她细细想了想,朝着林元馨微微一笑,“表姐,你觉不觉得贺家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欧阳暖微一侧头,水晶发簪上的玉色小珠坠子亦跟着轻轻摇动,闪烁出明翠的波澜:“大老爷和大少爷都是外男,我们自然见不着,可是贺家老夫人既然为我们引荐了大夫人,为何对贺家大小姐却闭口不提呢?而且咱们住在这里也有两天了,大夫人每天都来,却从来没有带过这位大小姐一起来,这有些说不通的,不是吗?”
欧阳爵听到这里,目光微微一凝,低声道:“姐姐,说到这里就更奇怪了,不光咱们没有见过这位贺家大小姐,据说连府里头的丫头们也都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