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庸树
2018-04-14 作者: 灰杜鹃
第五章 中庸树
1935年的夏天,学生会的请愿行动的确发挥了作用,潘副校长再也没有在中国公学出现了。看到这个结果,卢惠文参加学生运动的信心大增。但是,中国公学经过内斗颠簸,又遭战火荼毒,只剩二百多名学生了。反对党化教育的教师多已离职,迁校后经费又缺,师资也没了保障。卢惠文刚好在中国公学完成四年学业,成绩优异,于是毕业留校做了教员。
易如潇去了《申报》,临行时送给卢惠文一本裴多斐诗集。她有些局促地接过诗集,发现有一片红叶夹在里面,翻开后那个位置是一首格言诗:“生命诚宝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诗的四周画上了红色的树叶,把诗围了一圈。
她心里有一丝颤动,莞尔一笑:“不好意思,无以回赠。”易如潇微笑道:“这张笑脸,就是回赠。”卢惠文道:“来日方长,后会有期。”易如潇道:“我们报社在公共租界,隔得很近,还可再见。”卢惠文叹道:“我们身为中国人,却要靠外国的租界来保全自己,真是可悲。”
易如潇叮嘱道:“世道艰难,权且保身吧。你写那些揭露社会黑暗的文章还是要小心一点,不要让新闻检查官逮到纰漏。”卢惠文笑道:“我不怕。我用事实说话。”易如潇笑了笑:“是不是王先生让你写的?”卢惠文答道:“有些是,有些不是。”易如潇笑着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我们报上见!”然后和她挥手告别。
卢惠文含笑点头,默默地看着那个穿中山装的青年走到街上,飘飘然消失在电车里。电车远去,街上的人匆匆穿梭,衣衫褴褛的人挤来挤去,西装革履的人越来越多,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新生活开始了。她的思想得到了解放,经济获得了独立,旧家庭对她也没有了任何束缚,惟有几个孩子让人牵挂。她走上讲台,给新生讲授西方法律史,进行民主思想的启蒙。
她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既然看到了中国的曙光,就要去迎接它;既然中国的前途在于走俄国的道路,她也就喜欢上了俄罗斯文学。屠格涅夫、高尔基、契科夫的译本,她都读,还读起了英文版的《资本论》。在向王正觉的不断请益中,她猜到了他的身份不同凡响,后来他也默认了。他的身后有一种力量,一种看似无形,却随时可能爆发的强大力量。她好像看到了一扇新的大门在向她打开,有诗,有剑,有险峰,有幽壑,有赤日,有狂飙……
到了初冬,院子里的小棕树又长大了一圈。吉永清兄弟在屋里读书,做作业。外婆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纳着鞋底。吴妈坐在旁边,一边帮他搓线,一边念着:“多亏了卢先生帮忙,我们家那口子才到他们学校当了校工,就打打铃,看看门,一个月要领十块钱,比种地都强。”吉永淑守在旁边,双手托腮,好奇地看着。
门响了,吴妈放下线:“卢先生回来了。”她起身到院子门口,拉开门栓,笑道:“卢先生今儿下学早?”
卢靖文满面红光,嗯了一声,兴冲冲地进了院子,见吉永淑在堂屋门口,立刻喊道:“永淑,你妈妈来信了。”
“妈妈来信了?太好了!妈妈来信了!”吉永淑高兴得跳了起来。
卢靖文从信封里拿出信纸,先念给外婆听。吉永清兄弟听见妹妹的喊声也跟着进了堂屋,听见舅舅念着:“……我在中国公学一切皆好,按期毕业。班里女生仅有三位,得到先生们的尊重,同学亦无惊诧,相处融洽。恰逢公学急缺法学教员,故而校长特意延聘我留校任助教,我已应允,勿念。几个幼子劳累母亲和兄长抚养,谨此叩谢。”
外婆脸上的皱纹也笑直了:“你妈妈又要当先生了!”
卢靖文对外婆笑道:“那是大学的先生,又在上海那样的大都市,可不一样,薪水很高的。我们工专是中专,我的月薪才一百四十一块。惠文是助教,月薪就有一百二十块。再等几年,她当了教授,就有两百多块了!”
几个孩子都望着那个信封,还想从里面读出更多的东西来。吴妈在一旁啧啧叹道:“三小姐真有出息。”
这时,一个软绵绵的声音从堂屋后面传了过来:“哟,惠文真是个时代新女性啊!”舅母平时都在后院,很少到前院来。她身穿紫色缎面旗袍,旗袍上绣着红色的花、黄色的鸟,走动时闪着绚丽的光泽。她挺着高高的胸脯,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
舅母没生孩子,家里人都不大理她。外婆只是自己念道:“当女先生好啊!”
吉永淑拉着舅舅跳着嚷着:“妈妈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卢靖文摸着吉永淑的头:“她说让你不要读四书了,读点新书。”
吉永清坚决地说:“我现在就不读四书了,现在就去洋学堂!”
吉永源也拉着舅舅:“我也要去。”他总是喜欢跟着哥哥跑。“还有我!”吉永淑也嚷。
“读书好,就是学费贵哟。”舅母说话很慢,手里的丝织手绢在胸前一上一下地舞动着。
卢靖文看着吉永清瘦高的个子,已经和自己齐肩高了。他看了看舅母,拍着吉永清的肩说:“永清,你们三个孩子读书的事你回去问一下你爸,看看读哪个学校。”
众人沉默下来,只有舅母的旗袍和手绢在屋里晃来晃去,闪着刺眼的光泽。
第二天,吉永清急急地赶回南丰老家,站在堂屋里眼吧吧地看着父亲。堂屋两侧各有一排红木椅子,父亲更加干瘦的身子陷在椅子里,无神的眼睛盯了儿子一阵,然后一拍头,返身到内室里翻腾起来。吉永清跟在他的后面,要从他的手里抠出学费来。终于父亲从柜子里翻出一张纸,有黑的字、红的印,是一份地契。父亲把它叠好,一转身,奶奶在背后拦住他:“你又要干什么?”
父亲把双手往后一背,对奶奶说:“老大要去洋学堂读书,内兄说这是好事。内兄可是省里的参议,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呢,我准备把东门外的二十亩地卖了,送老大去洋学堂读书,学点洋文,将来好当大官!”他把“大”字拖得老长。
奶奶声音颤抖起来:“就剩这几块地了,等你卖完了,还吃什么?”
父亲连哄带吓:“娘,等红军打到南丰来,一共产,这地还有啥用?”
奶奶道:“江西的赤匪不是被**消灭了吗?”
父亲不耐烦了:“唉呀,朱毛又在北方闹起来了。好了,你歇着吧,我赶着去交割呢。”
奶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父亲瞪着眼,伸长了脖子,逼视着奶奶:“这笔买卖是我早就和朱乡长说定了的。我能不去吗?”
奶奶听罢,木然地松了手,掩面哭了起来:“天要灭吉家吗?”说着说着,她瘫在椅子上。吉永清帮奶奶掐着人中,无助地看着父亲的背影。如果不是为了要学费,他真的不愿意去看父亲那骷髅一样的眼神。
奶奶缓过气来后,在屋里唉声叹气:“我生了七个娃,只有两个儿,大儿子还得了吐血病,没了治,这个二儿子这么不争气,看来我也指望不上了。老天爷呀,我前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呀……”
当天晚上没有等到父亲回来,等了两天,仍没见人。等奶奶好点儿了,吉永清就说要读洋学堂。她无奈地叹叹气,让他带上一包早熟的蜜桔,回外婆家。
太阳暖洋洋地斜斜地挂在西边。卢靖文为了防备小孩子们去摇那棵新栽的树苗,用竹枝编了一圈围栏,把老榕树和中间的小树苗围了起来。那棵小树苗长得笔直,没有一个树杈,一根独苗直伸上去,树干上有一圈圈很少见的花纹,泛着嫩绿的光泽。
吉永清拖着沉沉的脚步,跨进院门。吴妈关好了门,进了厨房。吉永清轻轻走到树边,看着舅舅整理围栏,又看看那颗小树,问:“舅舅,这是什么树?挺好看的。”
舅舅停了下来,微微一笑:“这是棕树。榕树的中间长出一棵棕树,是不是很特别?每天我们从院子里经过的时候,都要看看这两棵树,一大一小,一棕一榕,和谐相处。它在提醒我们一个道理:凡事中庸为上。”
吉永清呆呆地看着两颗树,若有所思。看着吉永清沮丧的脸,舅舅轻叹了一口气:“没要到钱?”吉永清微点一下头,把肩上的包袱递给舅舅,鼻子酸酸地:“我只要到这袋蜜桔。”
舅舅接过包袱,拿出一颗蜜桔,把玩起来:“南丰蜜桔可是很有名的。它真担得上屈原说的‘精色内白’四个字,外表精致,内心纯洁。多美呀——”
平时吉永清只是喜欢南丰蜜桔的味道,今天仔细一看——可不是吗,蜜桔颜色金黄、纹理细密、外形规则、表面纯净,非人工可比。他略一沉思:“屈原是以树喻人,借橘树以明志,表明他做人也要精色内白。”
舅舅微笑地拍拍他的肩:“嗯,孺子可教。我在城外还有一块地,我把它卖了,送你们三兄妹去上学。我再去挣点薪水,我们一样可以过下去。”
吉永清眼睛潮潮地,靠在舅舅身边。这个世界,光明和黑暗、善良和丑恶、温暖和冷漠、君子和小人总是混在一起的,常有天壤之别。他的心口不停起伏着……
就在这个冬日里,他背起书包到省立中学读书去了。天还没亮,吴妈在厨房里拉着风箱呼呼地响,吉永清就起床了,匆匆吃了早饭就出门,走过文庙废墟,穿过好几条街道,花上半个多小时才到学校。省立中学比南丰的官学大,学生多,老师多,课程多。有的老师还说国语,有的还会说洋话,数学、物理都是洋学,比四书五经有趣多了。回家以后,他很快就完成了作业,常常到舅舅的书房里找书看,不管是线装书还是新版书,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二弟和三妹进了公办高小,路途要近得多。四弟仍是常哭,声音细弱,时断时续。哥哥姐姐去逗他,他就好一点。有时候哭得久了,外婆就用小碗倒一点点菜油,用一个勺子蘸着油,在四弟的背上刮,从上往下,直到刮出乌红的血丝来,四弟就不哭了。
卢靖文每天到省立工业专科学校教书,回家的时候,常要带回一份报纸,日期多是一两个月以前的。吉永清放学后要把每一份报纸的每一个角落看完,像饥饿的乞丐扑向刚出锅的馒头。天下如此广阔,中国之外还有美、苏、英、日等许多国家;中国很弱,像肥羊,列强很多,像饿狼;南昌向东几百公里外有个上海,有许多洋行、洋货、洋人,还有新式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