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沈麟痛苦地摇了摇头,“这么做是非常残虐不仁,但目前实在找不出更好更人道的方式,只有这样,方能将一盘散沙的人心重新收拾凝聚起来,才能让百姓出于仇恨、自发地与朝廷站在一道,踊跃抵御胡人,保家卫国。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当今皇上是不肖,但依然远强过胡人。试想,如果大魏真的亡了,让北方的慕容鲜卑,或者西方的苻氏氐秦入主中原,那不是又要重回石氏羯赵的老路?我中原百姓从此彻底坠入阿鼻地狱,再无翻身之日。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不能为了区区几个羯奴的性命,而不顾中原成千上万的子民安危。”
沈麟的这番言论就像高亢的黄钟大吕,响声雷动之间,将丁晓武心中的一切迷茫疑惑都击得粉碎。他彻彻底底明白了。人类不是天性残暴,有时候完全是出于形势所逼,为了某种取舍,不得已而为之。这是一种痛苦的抉择,违背人性,违背天理,但却不得不去做。想到这里,丁晓武突然觉得自己简直幼稚得可笑,明明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明白,却非要道貌岸然以正人君子自居,指责这人凶残,咒骂那人蛮横,其实完全是不公正的泛泛空言。理解别人需要换位思考,倘若自己处在对方的位置上,又该怎么做?如果因顾及道德、顾及人性而不敢当机立断,等到危险临近,岂不是要酿成更大的祸患?
望着沈司马那心力交瘁的干瘪脸颊,那原本神采飞扬的虬髯胡须,此时也变得灰淡无光。丁晓武心内不由得愧天怍人,想起自己还把对方想象成凶相毕露的盖世太保,更觉汗颜无地。他上前一步,轻轻拉住沈麟的双手,扶他坐在案前,然后举手长揖。
“大人,卑职深为大人的高风亮节所倾倒,愿誓死追随大人一生。”丁晓武慨然说道。
这次他不再是顺情敷衍说假话,完全发自肺腑。
但沈麟却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不,你不能再呆在邺都了。我之所以让你负责此次押运羯奴去南晋建康教坊司,就是打算叫你远离是非之地。”
说完,他从堆积如山的案卷中抽出一卷公文:“这个,是某大臣前日在朝堂上呈献的一篇奏章,我抄录了一份,你自己看看吧。”
丁晓武摊开一看,不懂,因为是满篇晦涩艰深的文言文。经过沈麟从旁翻译后,才猝然大吃一惊,心中一片冰凉。
原来这份奏章竟然是弹劾自己的。上面大言惶惶地说,近日南城门营中有一方姓小卒,不知从何处机缘巧会,弄来大批新鲜野味,于营中市中叫卖。光顾其摊位者有寻常百姓,士农工商,甚至还有高官国戚,众人均交口称赞其肉质鲜嫩,买卖合理,价格公道,城中为此传得沸沸扬扬。人们买肉从此不认官家库藏,而专门去找这方姓小卒。列举了以上事实后,文章笔锋一转,开始上纲上线。说这是在仿效春秋时期的齐国田常,模仿他大斗借贷,小斗收进的伎俩,公然从朝廷手里劫夺民心。如今陛下欲扫灭天下,急于加大税收以强化军队,百姓正对此心怀戚戚之时,那名小卒竟然心存不轨,投机钻营,以商为媒,悄然收买人心。此人用心何其歹毒,不可不防,若任其所为,则必将大权旁落,民心尽丧,悔之晚矣。整篇文章言之凿凿,说的煞有介事。
看完这份卷宗,丁晓武只吓得怛然失色,抬头惊恐地望向沈麟:“大人明鉴,我只是想赚点小钱而已,从来没有想过要谋逆造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