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梦瑶点了点头,\"小女子的爷爷便是大赵武帝石虎,父亲是乐平王石苞.当今魏国的皇帝冉闵,是先父生前的仇敌.五年前,伯父石鉴在位之时,派先父去刺杀当时的大将军冉闵,但不幸事败.石鉴为了保住自己的帝位,不得不将先父杀害灭口.\"
\"后来冉闵篡位称帝,随着臭名昭著的《屠胡令》一下,大群暴怒的中原人旋即冲进我家宅院,一夕之间,全家数十口人几乎全被屠杀殆尽.只有哥哥带着我躲进厨房底下的密道,侥幸逃过一劫.后来,我俩化妆成汉人乞儿,偷偷溜出城外,发现荒野上散落着无数的羯人残尸,仿佛无尽的地狱,许多都被野兽乌鸦啃食得只剩下累累白骨.\"
来到这个时代,丁晓武已经听到许许多多类似的悲惨故事,也了解了一些前因后果,胡汉之间的恩仇,本就无法用三言两语解说清楚.从前的悲剧既然无法挽回,只能企盼将来不要再发生同样的灾难.
\"再后来,当年石邃皇子的老管家,好心的丘林爷爷把我们这些无处藏身的羯人难民收容进了地下密宫,在里面一住就是一年半.哥哥对中原人的仇恨愈发刻骨铭心,但我却......一点也恨不起来.\"
\"为什么?他们杀了你的所有亲人,你为何不恨?\"丁晓武奇怪地问道.
石梦瑶摘下头上的玉簪,放在手心里默默地看了良久,才说道:\"这根簪子,本是我送给自己最要好姐妹的信物.\"
\"我的贴身侍女惠儿,活泼大方且善解人意.我跟她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为好友,彼此之间无话不谈,有时简直比亲姐妹还要热络.某一天,我突发奇想,想像故事书中所写那样,跟她结为异姓姐妹,便把这根簪子送给她作为结义信物.但是出人意料的是,惠姐一见之下却神色大变,不但疾言拒绝,还告诫我以后千万不能再提此事.\"
\"可是我当时年纪太小,不知深浅,见惠姐不肯收,便偷偷把这簪子藏在了她的床铺下.然而没想到的是,惠姐的同室妒忌她得宠,那天偷偷查看到我的举动,便拿着簪子去向我的爹娘打小报告.\"
\"结果父王和母妃竟然对此大发雷霆,把惠姐跟我一道揪来审问.到此时我才明白,原来我的祖上,明帝陛下石勒曾立过法规,羯人高贵,汉人低贱,二者泾渭分明,决不能彼此攀兄认弟.我的举动是自甘下贱堕落,严重侮辱了羯人崇高尊贵的血统,已经触犯了民族大忌,因此要受到家法的严厉惩处.\"
\"当时我吓得六神无主.但是惠姐却勇敢地站出来,一口咬定是她自己贪心,偷拿了簪子,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而我,已经被吓傻了,竟忘了为她出言辩解.\"
\"最后,惠姐被我的爹娘下令活活杖毙.也许他们并没有被谎言骗倒,也许他们只想保全我这个高贵的羯人大小姐的名节.于是,牺牲掉一个微不足道的汉人奴婢,就成为最好也最合理的解决方式.然后,我和全家老幼一起,亲眼目睹了整个行刑经过.当那一记记沉重的板子落在惠姐娇弱的身躯上,当她的肢体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时候,她始终没喊一声冤枉.而我的家人们,全都在旁边推波助澜地叫好,都说对于鼠窃狗盗的汉人贱婢就该杀一儆百.当时包括无能为力的我在内,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惠姐被活活......\"
两行清泪从石梦瑶的眼帘中夺眶而出,但她没有去擦拭,任其顺着脸颊淌入脖颈.她的音色依然平静如初,仿佛在述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故事.
\"所以,我无法仇恨那些杀我全家的所谓暴民.在他们伤痕累累的心灵中,是无数惠姐凄惨的身影.天道莽莽,公正不阿.许多事情,有因必有果.当我的家人们把汉人奴婢当做猪狗不如的畜生,随意任打任杀的时候,他们也把自己未来的命运装进了充满仇恨的熊熊火炉.而火山一旦爆发出来,没有人能够幸免.\"
丁晓武感觉自己的心仿佛变成了一颗流星,在沉沉黑暗中坠向无底深渊,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缓缓走过去,轻轻揽住了对方的肩头.
石梦瑶再也忍耐不住,一头扑在丁晓武的怀里,将额头紧紧靠住那宽厚的肩膀,嘤嘤抽泣着,任由泉涌般的泪水不断淌下,浸润着对方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