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定远去了并没多久就回来了。陈振中见他神情有点颓唐,小声道:“定远哥,是什么事?”
“没什么。”
杨定远也没有说什么。事实上,确实并没有什么。只是,当他被带到军法侦缉处的牢房里,看到被五花大绑的大头时,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大头却极是坦然,只是对杨定远说,他们日本人向来只佩服好汉。他身为大日本皇军,两次都折在杨定远手上,这回已再无脱身的可能,死前只想再看一眼杨定远。
“杨先生,其实我们是一类人。”
这是大头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后,他便一声不吭,再不作声。这句平平常常听话让杨定远百思不得其解,大头为什么要说他和自己是一类人?大头是日本间谍,和自己实是天差地别,他也想不出自己和大头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这时台上升起了五色旗,一团和二团中齐声高唱起来:“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这是《卿云歌》。传说此歌是上古舜帝时之歌,1913年第一次国会开幕时,《卿云歌》被定为国歌,但袁世凯上台后马上就废止了,改以《中华雄踞天地间》为国歌。只是在孙富元这些反对袁世凯的老军人心目中,只有《卿云歌》才是国歌。事实上,后来徐世昌上台后,正式将《卿云歌》定为了国歌。
《卿云歌》的歌词十分古奥,杨定远以前没读过,不太听得懂,就算那些会唱的老兵,也未必有几个人知道歌词的意思。但这首歌雄浑大气,那么多军人齐声唱来,虽不动听,却另有一种苍凉,气概不凡。只唱了两遍,三团和骑兵营都跟着唱了起来,连四团这个朝鲜人团也有跟着唱的。歌声中,五色旗迎风招展,猎猎有声。
看着那面在风中张扬的大旗,杨定远心里也如潮涌澎湃。曾几何时,他总觉得当兵并不是件好事。但现在才知道,一个个微不足道的人聚集在一起,会是一股多么大的力量。这力量仿佛奔涌而来的大潮,冲垮一切,摧毁一切,将世间的所有都席卷而去。
一曲甫了,披着红绶带的尹春山走上了台。尹春山是誓师大会的值星官,一身戎装,腰间挎着一把战刀。他上得台来,高声道:“敬礼,祭旗!”随即两个正装的士兵夹着一个人走上台来,那人正是大头。大头的身上仍然绑着绳子,脚上却解开了。虽然有两个人夹着,但他却是自己走上来的。一到台上,夹着他的那两个士兵要让他向着五色旗跪下,哪知大头死都不跪,按倒了又站起来,突然高声叫道:“我是皇军军官,绝不跪支那人!”
“支那人”这句话,几乎是日本人侮辱中国人的专用词了。尹春山见他还如此强项,上前一脚踢在大头的腿弯里。他脚上穿的是牛皮马靴,又硬又沉,大头这些日子本来就没吃过饱饭,哪里经得住,他虽然说不跪,可还是一下向着五色旗跪倒了。他虽然跪下,却还想再站起来,但尹春山已抽出了腰间的马刀,“刷”一刀劈去。这一刀劈得有如行云流水,一刀下去,大头的脑袋“啪”一声被斩落,腔子里鲜血直喷出来,尽喷在五色旗上。台下不少劳工出身的新士兵都吓得“啊”了一声,但台上的尹春山倒却毫无异样,将刀在大头的尸身上一抹,抹去了血迹,回手插入鞘中,动作极是潇洒干脆。他举起手高声喝道:“收复失地,还我河山!”
这支中**正式名称叫收复军。那些正规军人自然知道,但劳工出身的士兵却还不清楚自己当了兵到底要为何而战。当尹春山喊出这八个字,他们才仿佛恍然大悟,心中也有如烈火燃起。收复失地,还我河山。这就是这支军队的目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经是中国的,现在就要从自己手中一寸寸地夺回来。
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高喊起来:“收复失地!还我河山!”
近万条男人的嗓子吼出这两句话,如利剑般直插云天。杨定远的心里也如同沸腾了,他举着手,和别人一样喊着,只是在心底,隐隐有那么一丝不安。
大头就这样死了,用他的血祭了五色旗。然而对这个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日本人,杨定远本以为会恨之入骨,可是现在却发现自己原来对他并不如何痛恨,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明的同情。对大头来说,他也是把生命献给了他的国家。也许,他也曾经对着他们自己的旗帜这样高呼过?
原来,大头所说的一类人,是说我们同样的坚持吧。杨定远想着,不知不觉,眼里有泪水淌下。泪光中,那面沾满了血的五色旗在风中如同化成一团烈火,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