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可能不恨娘家夫家,他对那两家的憎恶不会比她少一分。
再相见,是在护国寺,她出嫁三个月之后。
那日他问她,为何妥协。
她望着寺中竹林,笑得云淡风轻,“认命了。当初落人算计,便是自己愚钝,自己的错。总不能弄得身败名裂吧?那样一来,谁想欺我辱我,更容易。”
“也对。”他不得不认同。女子不比男子,束缚太多。他错过了她,便是自己无能,又听闻宋清远对她百依百顺,便只在心里盼着她好,那些因为错过生出的落寞遗憾,自己消受。
之后,皇上重新启用一度废除的锦衣卫,广招身家清白身怀绝技的少年,并在武官之中挑选可以在锦衣卫任职的人。他进入锦衣卫,一步步从指挥佥事、指挥同知做到了指挥使,成为皇上最信任的近臣、官员闻风丧胆的煞星。
他不在乎。若有她相伴左右,他应该会换一条功名路。已经不能够得到,怎样活还不是一样。只是想着,不论走哪一条路,都该出人头地。
经过了这几番风波,他除了公事,记挂在心的只有叶浔。不着痕迹地帮她打通一些途径,出手帮助一度境遇艰难的叶世涛。
不能每日看到她的笑,就站在远处帮她过得好。
她太敏感,总是及时发觉,也记挂着他,得知裴夫人身子不好,他又没时间照料母亲,便将身边调教了几年、精通药膳做法的丫鬟送到了他府邸,使得裴夫人身体慢慢恢复,至今很是康健。
偶遇时她又劝他:“听丫鬟说,令堂一直记挂着你的婚事。有合心意的,就快些娶回家中,没有的话,也该上心寻找一个。”知己一般的关心他,态度真诚。
他点头说好。
在外人看来,很是放荡过一段日子,身边美女如云。在他自己看来,是愈发地寂寞了一段时日。没有一个能入他的眼,看到谁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她,到最终索然无趣。
她对他,到底是何心意,他从不清楚,也不敢问。
得到怎么样的答案,于他都是命定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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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不约而同地又进一杯酒。
“有没有后悔过?”他问。
叶浔笑了笑,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飘渺的细雨。
出嫁后不得不认命,是因那时在想,嫁了谁不是一样呢?总不会有真正一丝缺憾也无的姻缘。既然已经成为宋家媳,便好生谋划,打理好自己的日子。再加上宋清远一度的温柔呵护、百依百顺,她便尽量让自己活得明智一些。
可是那份不甘太重,稍有风雨,便会浮现在心头,不可忽略。宋清远是最寻常的一介男子,有着很多脆弱软弱的男子共有的劣性。犯下让人难以接受的错误之后,他仍是一脸无辜。你计较惩罚的重了,他会一蹶不振;你适度地给予警告,他便很快将之忘却、重蹈覆辙。直到最后,糊涂无状到了与叶浣私通的地步。
所经历这一切,换做寻常女子,也许就默默忍下了。可她不行,尤其在时日无多时。与其忍气吞声,宁可恣意行事,用宋清远做引子,把他与叶鹏程的前途一起毁掉。
叶鹏程说的对,不需多久,人们就会意识到她的狠毒,那又有什么关系。谁在乎。
后悔么?如今想来,要后悔的事情太多了。
可这些又怎能对眼前的裴奕说出。
她不傻,岂会不知他长久深沉的情意。只是此生阴差阳错,到底是有缘无分。
叶浔目光诚挚地看着他,“每次相见,你都是形只影单,我总在盼着你娶妻成家,日后有三五儿女承欢膝下。添了孩子,你就不会那么孤单了。余生要好好的,答应我好么?”
裴奕回望着她,眼中闪烁出凄迷妖冶的光火,瞬间泯灭成灰,最终化为平静无澜,“我答应。你的话,我从来都会照办。”
叶浔挂着酸楚的笑,再次与他碰杯,“到下一个码头,你就回去。比起让你看到油尽灯枯的狼狈,我更愿意独自离开。”
他沉默良久,点头说好,又道:“阿浔,来世若能相遇,我便是强人所难,也要你嫁我。”
叶浔险些落泪,尽力抿出一朵笑容,“黄泉路上,我不会喝孟婆汤,会记着你。来世若能相遇,只要你愿娶,我就嫁。”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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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奕回京路上,奉圣命亲自缉拿审讯几名贪官。这件事了结之后,回到裴府,已是四月。
亲信前来禀明一事:“叶浔昨日病故。临走前,她吩咐随从将她火化,骨灰就洒在病故时的江面,说这样就能顺流而下,看尽一路美景。自然,她的死讯被隐瞒,不会传入京城,免得柳阁老一家伤心。”
裴奕缓步走回住处,眸光寂灭成灰。
明知上次相见是诀别,明知她在生涯之末决绝行事,此刻听闻,心还是尖锐地抽痛起来。
他站在紫檀书案前,双手撑着桌面。
那聪慧流转笑若春花的少女叶浔,通透练达艳不可当的宋夫人,笑意洒脱淡漠一切的清绝女子——已化作烟尘,溶于滔滔江水。
他终究是连遥遥相望的机会都失去。
这些年来的清醒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离开了。
心之苍老,原来瞬间就能发生。
有晶莹的水滴穿透虚空、浮尘,落在案上宣纸,一点点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