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灰又抬起头看了一眼单老大。大灰说,单老二又去城里赌去了,你知道吗?
单老大问,真的?你咋知道的?
大灰说,是我的一个朋友去城里的时候看见的。好像听说是赌赢了,那天我朋友去城里,看见他正请了一个胖子和一个瘦猴在饭店里喝酒呢,旁边还坐了俩挺妖艳的女孩。
单老大一听,编荆笆就编不到心上去了。单老大还是有点不大相信。单老大说,真的假的?单老大的意思是,这咋可能呢?刚刚因为耍钱被抓进去,这才好不容易救出他几天来,被窝还没暖热呢,怎么可能呢?
大灰却说,我朋友应该不会认错人,你弟弟单老二在这一带好赖也快成名人了,应该不会认错。
大灰推着车子走了以后,单老大也没心思再编荆笆了。单老大走进里屋,柜顶上有桂香早就准备好的一碗鸡蛋,桂香早就让单老大啥时候到单老爹家的时候顺便提过去。单老大找了块笼布,兜着那碗鸡蛋,锁了门,急急忙忙向单老爹家里走去。
快到单老爹家的时候,单老大碰上了正从大柳树下回来的唾沫嘴,单老大并不说话,而是礼貌地对唾沫嘴点了一下头,相当于对唾沫嘴说了句您好!单老大自从长大以后,基本知道了两家老辈们的那些事情,对过去的一些事也有了客观的独立的看法,所以每次遇到唾沫嘴都是这样,说话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干脆就礼节性地向唾沫嘴点个头以示善意。在单老大看来,唾沫嘴的年龄就相当于单老爹的辈分,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对错终难说得清,说不定结仇的原因原本就跟俩家啥关系都没有呢,就像现在的大湾,连一桶痛痛快快清清亮亮的水都吃不上,莫非这事也能简单地把责任都推到那些当年大炼钢铁的人们身上吗?大家都是受害者,问题不能这么简单说。
唾沫嘴其实对单家这俩兄弟并没有什么太深的芥蒂,历史越远,仇恨越淡。人都有自知之明,那是一种意志之外的力量,谁都无法抗拒。唾沫嘴尤其对单老大从内心里佩服,土地归公后单家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那口被叫作宝瓮的水瓮的虚名了。其实那又哪是什么宝瓮,唾沫嘴又不是不知道,那口水瓮就是当年两家老先人还交好的时候,两家都还走鸿运的时候,有一天唾沫嘴和单老爹的父亲搭伴去城里看戏的时候顺便买回来的,是日本货,做得精致,烧得也光亮,当时是一家买了一口,一模一样的两口,后来唾沫嘴家那口水瓮在特殊时期的时候被当做四旧给砸破了,单老爹家这口当时是埋在了地下,幸免于难,但另一口水瓮也被闯将们一棒子下去揍了道大裂纹,现在被单老爹用八号铁丝箍了箍瓮口,又用石灰腻了腻裂纹给用上了。
可是自从后来单老大长大,单家的气象就变了,虽然看上去还并不怎么富有,但那种家里的生气不一样了,一看就能让人感觉到那是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人家人家,过得就是一种烟火,烟火一旺,就说明这家人家过得不错。别的不说,就说单老大还没很单老爹分家的时候,院子里的那一摞一摞的柴禾谁家比得了?所以唾沫嘴从内心里对单老大分外尊重,每次单老大向他客气地一点头,唾沫嘴也微微回一下礼,尽管唾沫嘴那个头点得没有单老大那样幅度大,以尽量体现一个长辈的尊严,但从一个长辈的角度来看,唾沫嘴对单老大的点头已经算是非常发自内心的了。虽然唾沫嘴还时不时地给单家传播一些这样那样的流言,比如说刚才在大柳树下,他就又说到了单老二在城里赌博的事,还说什么之所以单老二把战场转移到了城里,目的就是为了对付他赵警察,他赵警察不是能嘛,不是就想抓单老二嘛,现在单老二不在他赵警察的地界上玩儿了,看他还咋抓,让他赵警察干瞪眼没办法,气死他!赵警察还想通过抓单老二引诱翠莲去求他,单老二转移战场的目的就是让赵警察连翠莲一个毫毛都别想摸。
但唾沫嘴对单家的这样一些流言,那毕竟都是唾沫嘴背后的一些小动作,而且大多还都是因为习惯的势力使然,好像是,唾沫嘴不这样说一说,就难以排遣他对单小妹的思念,也难以排遣曾经的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长夜漫漫,而人生短暂,但思恋却又让多少人度日如年。唾沫嘴也是个苦命的人,让他通过某种不恰当的方式发泄一下人的合理情绪,那种苍天对人的命运的不公情绪,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毕竟他都无缘无故地一个人躺在那条寂寞无助的干巴巴的炕上将近三十年了,又有谁会躺在自己的安乐椅上感受过他的痛苦呢?何况他在白天遇到单老大的时候,依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丝毫的敌意。
这与他们小字辈又有什么关系呢?唾沫嘴今天看到单老大对他如此谦恭地点头其实就是这么想的。
告别唾沫嘴,单老大匆忙地越过那条隔开两家院子的小道走进单老爹的大门,翠莲正在院子里拾掇那些柴禾,看样子是准备中午做饭用呢。
翠莲说,大哥来了?
单老大看了看翠莲,心说,多好看的女人啊!单老二这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单老大问,老二呢?这些营生他不做怎么让你做?单老大还是不太相信外人的话,他想亲自从翠莲这里证实一下单老二究竟在不在家。
没想到翠莲却说,老二去城里打工去了,家里花了这么多钱,老二说要学着赚钱了。
单老大一下就明白了。他不是不相信单老二,而是单老二一贯以来的行为没法让他相信,他怎么可能去城里打工去呢,就他那个懒散样儿,三岁看到老,单老大早就把他看透了。单老大心说,翠莲啊,你又让他骗了,他去城里哪是打工去了,是又赌去了!
可单老大不敢跟翠莲这样实话实说,单老大知道翠莲有了身孕,经不起惊吓。单老大轻轻地哦了一声,没事人一样接着问翠莲,爹在吗?
翠莲说,爹在,在屋里躺着呢。
单老大又看了一眼翠莲,好像是,这么漂亮的女人谁见了不想多看一眼呢,怎么就是拴不住单老二这个灰孙呢?
单老大掉头走进单老爹的窑洞里,看见单老爹正在炕上躺着,眼睛却眨巴眨巴地忽闪,好像是在想什么心思,看见单老大进来,单老爹从炕上爬了起来。单老爹说,你咋来了?听桂香早晨出去拔草的时候说你昨天晚上回得很迟,咋不在家里多休息一会儿?
单老大把笼布里的一碗鸡蛋给单老爹放在柜顶上。单老大问,我妈呢?
单老爹说,她去供销社想看看买一些布料,这不是翠莲有孩子了嘛,你妈说想早点准备准备。
单老大看了一眼单老爹,单老大说,这还早着呢,这么早准备啥?
单老爹说,女人们就是个这,不琢磨这她琢磨啥去?
单老大一想也是,桂香不也开始琢磨给俩儿子盖房子了嘛。单老大对单老爹说,听翠莲说老二到城里打工去了,是真的吗?
单老爹说,他说要到城里打工去,谁知道他究竟去干什么?
单老大一听,心里基本证实了大灰说的那些话。单老大说,他怎么早不去迟不去,干嘛偏偏在翠莲怀孕这个时候去?家里留下翠莲一个人咋行?
单老爹说,那个灰孙要是真懂得挣钱那也倒好了,家里倒是还有我和你妈,我们也不算老,还能帮得上忙。
单老大一看单老爹对单老二寄予的那一份厚望,单老大就不敢再说别的了,单老大怕一旦说出单老二到城里的真实情况,单老爹又犯了腰疼躺在炕上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