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尽自是客套话,然总归是听得耳顺,康有为不禁大悦,手一挥,早有随员呈上两罐茶叶,道:“此乃宫廷御用,皇上御赐,在下尚未及享用,便请侯爵品鉴。”
见伊藤博文点头称谢,身畔随员便即起身接过,只闻伊藤博文又道:“既是康公如此慷慨,便换此茶待客,同享此御用之物。”
见伊藤博文如此亲和,康有为戒心尽去,便把话题直接展开道:“我皇上锐意图变法,固因贵国与敝邦同洲、同种、同文、同俗,特见亲睦,欲据以为师法。草泽士民,亦同此志,愿侯爵幸进而教之!”
这话却是道明了来意——乃是知晓光绪帝欲见伊藤博文,故此先来谒见,欲说动伊藤教光绪帝变法之道。盖因变法始终不畅,是以维新诸人竟将希望寄托在这个日本明治维新之元老身上。
伊藤博文:“贵国欲变法,当先除自尊自大之陋习!盖世界中不论何种,皆享生天地之间,岂可贱彼而尊我,自称中华,而斥彼为夷狄之理哉!”
伊藤博文早已对“中国”之称谓不以为然,且华夏文明,自古便将中国之外诸邦称之为北狄、南蛮、东夷、西戎,更令其难以忍受,这下得机,便借此将不满发泄了出来。
康有为道:“敝国四五年前,多持此种议论。自甲午以后,数千年大梦,为贵国所警醒,已无复有此矣。”
见康有为示弱,伊藤博文又道:“上而学士,不可妄发议论,排斥外国,当知外国亦有好处。至于小民,尤不可轻易闹教,暴杀外人,是贵国紧要之务也。”
这分明是说中国仅知闭关排外,盲目自大,言辞之利使得康有为也难忍,便道:“侯爵轻蔑敝国甚矣!此种议论,在三年之前发之可也,向老耄各大臣言之可也。敝邦近年之士大夫,年齿在三十以下,无不深知斯义。各省学堂学会、新闻杂志,纷纷并起,民间智识大开,明斯义者,十之六七。”
听得康有为辩驳之言,伊藤博文暗自冷笑一声,道:“然则贵国数月以来,着意变法,而未见推行之效者,何也?”
这话却是一举击中了要害!若以康有为前言“民间智识大开,明斯义者,十之六七”,则变法早已通达,然此时未见尺寸之功,此言尽自刺耳,然却为事实,康有为再也难以辩驳,只好一声叹息,道:“乃因中国守旧者甚众,皇上全权不属,故而有此阻碍。”
居然直言光绪帝权力不足!伊藤博文也有些纳罕,须知此情固然为事实,然康有为此番对一外人道来,却似乎坦诚过度,然一时未明康有为深意,是以伊藤博文叹息一声,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若背此理,是为国之不幸。”
康有为要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深施一礼,道:“明日皇上召见侯爵,日后当尚有太后见召。望侯爵能为皇太后一一言之,即一席话,亦足救我中国四百兆人。岂惟敝国之福,抑东方之局,地球之运,实系于侯爵矣!”
居然给伊藤博文套上了一个地球救世主的大帽子!足见康有为内心之焦灼。
伊藤博文至此方明康有为此行之意——一则于面见光绪帝时尽陈变法之道;二则却是坚慈禧太后变法之心。总而言之,维新诸人已是把宝压在了自己之上!
然“联华抗俄”此时亦为日本之国策,伊藤博文此行前自韩国之仁川尚吟有“还辞韩阙向燕京,为是微衷寻旧盟”之诗句,便清楚无误地表达了此行之意,刚要发话,却见侍从手托茶具而至,水汽氤氲,淡香飘溢,便改口道:“日本茶道,素有‘和、敬、清、寂’四规,望此静室中,可借先生之茶,涤尽尘垢,一扫中日之芥蒂,和睦互敬。”
以茶道喻国之外交,康有为当下心下明白,然此言实则也甚和其意,便道:“明饮茶十三宜中有一宜即为佳客至,今番正应侯爵之行,且饮茶十德有言‘以茶可行道;以茶可雅志。’却与侯爵之言相符了。”
两人均以本国之茶道相喻,却是言投计和,彼此皆带了笑意,伊藤博文道:“茶道源于中华,然却兴于日本,正合今日与康公之言,本侯爵觐见贵国皇帝并太后之时,必当言无不尽,尽心奉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