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之前想不明白的细节全部连接在了一起。这人在山里中兜圈,却不肯向地势更加复杂、更易隐蔽的其它地方逃命,不是他笨到无可救药,而是因为,他把自身当成靶子,来换取苏景言住处的隐秘和性命的安全。
如果他逃了,找不到目标的追兵便会再次动用血鹰,此时,不管能否准确追踪到男人的藏身之处,作为目标曾经长时间逗留之处,竹居都不可能逃过纵横堡搜寻的范围。
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他不是没有被人保护过,可那些牵扯着错综复杂利益关系下的庇护所,虽然裹了层温热的皮,本质却冷得不容一丝感情。而眼下这种从未料想到过,却真真切切是用性命来沉默履行的守护,真挚、直接、甚至有些蠢得……让他无法不为之动容。
眼前的人对他的猜测没有反驳,然而沉默已经是最好的回应。手中的茶杯出轻微的炸裂声,苏景言愣愣地俯视着脚下的男人,看着对方僵硬地避过他的视线,看着他不自在地颤动睫毛,胸口先前翻腾的浪潮掀起一**巨浪,终于冲垮了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就一直在努力维系的界限。
“——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久久,苏景言扭头,松开手指,将已经裂缝的瓷杯小心地搁下,口气是强装的平静。
“冲着我来的祸端,不应该影响到苏先生您的生活。”
这一次,男人斩钉截铁地沉声道。
“哈哈……”感受到对方仿佛陈述真理一般的理所当然,苏景言忍不住捂脸低笑出声,笑声中满是自嘲与挫败。
——与眼前这因别人的随手之劳便可献出生命的人相比,他那点自私又卑微,因为想要过着平静生活而试图完全杜绝一切潜在不定因素的做法,实在是本末倒置到可怜又可悲的程度!
脑海中,不断闪回着男人眼底不经意流露出的虔诚与倾慕,那种仰视的渴望,太过纯粹,所以才让人心悸。明明知晓一切,却依然能坚定执着的去做出抉择,这种人,明明比他这类自私的胆小鬼,来得珍贵与难得,也更值得别人的倾慕。
低低的笑声愈来愈大,苏景言甚至感觉眼眶有些热,他笑得伏到桌子上,双肩不断抖动,似乎是要将几辈子以来积攒的笑都泄完毕。
终于,苏景言笑累了,便用袖子抹抹眼角,直起身子,面带笑意的打量着视野中那个因为心态改变导致感知范围里色彩也不同起来的对象。
“……苏先生?”男人轻声地试探道,显然为苏景言前后的差异而疑惑。然而还未等到另一人的解释,他眼神蓦地一沉,目光投向窗外,整个身体都紧绷起来,“他们就要来了,您快离开吧!”
不再赘言说服,男人霍然起身,抓起桌上满是血斑的长刀,大步朝外走去。
知道对方此举是为自己争取时间,苏景言看着那宽厚强健,却在黑衣之上裹着绷带的背影,心中最后一丝游移被角落中泛起的暖意消融。
他随之站了起来,跟在男人身后,拔剑出鞘。
“铮”的一声,雪白的剑刃,在月光下寒光四溢。
听到声响的人猛然回过身来,愕然的目光依旧锋锐,凛冽如刀,却清亮得宛如天上的星。
“我说了,我们一起。”
这一次,男人在青年那双一贯冷寂到无情的双眸中,看到了几丝热度包裹下的无可动摇。
这句话,不是第一次说出时,几分不耐下的妥协选择;也不是第二次说拒绝离开时,为了套话而故意摆出的姿态;这只是对于男人不知为何、但确确实实为他所做的那些,理所应当的同等回馈。
“您不用如此。”
正对着苏景言的人忽然笑了。他逆着月光,目不转睛地看过来,浓郁的血味从他身上溢散开来,混着近在咫尺鼻息的温热,让苏景言有种这两人十分亲密的错觉。
“我做的,都是我想做的。您不用觉得欠我什么。”他顿了顿,深深地望着苏景言,嘴角的笑意很浅,却像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烫上青年的心脏。
“不是的。”苏景言摇头否认,沉吟了一下,在脑海中斟酌着词语。
他的面前,黑衣男人静立不动,手中的刀却越握越紧,目光警惕地向背后两侧探去。
“我……”
一个字刚刚吐出,快若闪电的残影带起一阵残风,苏景言只觉身子一僵,话语卡在喉间,不上不下,再也无法颤动一丝一毫的声带,更别说挪动一个手指。
这人点穴的功夫,竟比他高明纯熟多了!
“抱歉,苏先生。”男人真诚实意地道歉,一把抱住他,将浑身动弹不得的人挪进隔壁书房,一掌拍上竖立的书架,沉闷的响声过后,塞满书册的木架被男人缓缓地推开,露出下方的地面。
苏景言瞪着双眼看向那里,后知后觉地记起,这底下有个密室加暗道。
男人揭开入口的地板,抱着他跳下。
黑暗的空间里,什么都模糊成一团团的色块。然而男人却如履平地,抱着一个成年人也走得十分平稳,大约百步之后,他停了下来,将苏景言放到一张冰冷粗糙的石凳上,取出火折子,点燃了墙壁上的火把。
两人一坐一站,是苏景言并不喜欢的被俯视姿态。。
墙上的火源投射男人的身影,黑色的阴影将苏景言大半身子都笼罩进去,狭窄的密室内,两人贴得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近在耳侧,而那颗胸腔内的器物,似乎也要跃动出来。
苏景言无法言语,便只能通过双目,来向另一人传达自己对于现下这种状况的绝不赞同。
“您看,其实我也没您料想的那么弱,不是么?”男人的眼底因为两人状态的倒置而浮出点笑意,意有所指地轻声道,“穴道两个时辰后会自动解开,之前,就请您暂时委屈一下了。”
说罢,他有些失神地凝视了一会苏景言,不言不语,眼神中的东西却让被看得人喉中蔓上酸涩。
“再会了,苏先生。”
他伸出手来,有些不自在地轻抚上青年的脸颊。
贴触的手指冰冷笨拙,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品,从下颌、滑到脸颊、又用脸颊,依依不舍地转到眉眼和额头……每一次手指与皮肤的接触,都短暂得像一闪而逝的流星,然而激起的水纹,却波荡不止,一圈圈在心中越扩越大……
被制住全身大穴的人心只能像一具雕塑保持绝对的静止,甚至连给予那弯身凑过来的男人一个眼神都做不到。
简直能将人逼疯!
苏景言内心几欲抓狂,眼神连带着狠戾起来,却并没有传递出去,因为罪魁祸已经伸臂将他紧紧地圈到怀里,并闭上了双目,蜻蜓点水般地触上了他的嘴唇。
当男人抚上他的脸颊时,注意到对方眼神中溢出情绪的苏景言就预料到了这个展。然而前一刻还在腹诽的“要被连脸也没看全的人占便宜”念头,在两人唇瓣贴合的那一瞬,皆数化作宇宙的尘埃,飘散出他的脑海。
留下的只有宁静与祥和,以及……心脏剧烈急速紧缩又扩大的震耳撞击声。
这个沾惹着血腥,冷硬强壮的男人的嘴唇,竟是意想不到的柔软与脆弱。
不够……这远远不够啊……苏景言想要伸出双手,随着内心的渴望紧锁对方,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意犹未尽地为那快速撤去的唇而遗憾……
根本算不上吻的碰触结束,男人完全不给苏景言任何机会,提起一侧的刀,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