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轻轻抚着面前这张柔软顺滑的水獭皮。
那些人并没有进来,嘈杂声也渐渐停下来,应是往别处去了。
徐大掌柜轻声说:“像是知道少奶奶在这里,才不进来打扰的。”
静漪让把水獭皮收了,戴上手套,说:“我也该回了。不耽误你们做生意。”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伙计们行礼叫一声老板。静漪抬头看时,长荣号老板,俄·国人费文从楼上下来。费文胖极,每走两步都要气喘。他看到静漪先停下来满脸堆笑地称呼她陶太太,问她好。他中国话说的很流利,还有一点西北口音。静漪不由就想起她的安娜老师。不过安娜老师无论何时都保持着她贵族的姿态,而费文这个商人,从衣着到言谈都已经非常中国化,还油滑的很……他每走一步仿佛楼梯都会吱呀作响,边走边与静漪客气,来到楼下时,已经气喘吁吁。
静漪似乎看到楼梯上方有个阴影闪过。她再看时,楼梯上空空的,并没有人,甚至连猫都没有一只。她也客气地同费文简单交谈几句,拿出支票簿子签一笔交给徐大掌柜。
徐大掌柜核对数目,收好支票。
费文见她要走,亲自往外送她,道:“多谢陶太太照拂小号生意。往后也请陶太太多加关照。”
静漪点头,出门看到街边站着的零星的几个人,似是不经意地往这边一看。她立即明白过来这几个人的身份,心想此时她须得快些离开此地了。
费文笑眯眯地道:“最近临时检查很多,小号日间常要应付一两次盘查,真是不便的很。”
静漪没有说什么,同他告别,向自己车子走去。没走两步,便看见那几位便衣迅速朝费文走去。费文微笑着,若无其事地试图与他们攀谈。静漪走着,心里顿觉不妙。果然那几名便衣与费文走到长荣号门口的一刹,一起将费文推入门内,样子极其凶悍。伙计们见状惊慌失措,徐大掌柜更是慌忙提着长衫跟进去……门关上了,外头聚集了警察把守着。
“这是怎么回事啊?”秋薇吓的脸白。
静漪却镇定,看看她,说:“我们走吧。”
店内传出费文的呼喝声,夹杂着其他人更为严厉凶狠的声音,能听见有什么东西被砸碎了,显然里面乱成一团。
秋薇催促静漪快些走。静漪便加快脚步往自己车子方向走去。张伯和随从站在车边正往长荣号张望,看到她来了忙将车匙预备好。静漪拿了车匙过来,看到从不远处吉普车上下来一个军装男子,下车便对她敬礼。
“太太。”他叫道。
静漪点了点头。
听着店里杂乱的声音,她问道:“这是做什么?”
那人对静漪道:“我们只负责外围,具体情形并不清楚。为安全起见,太太还是快些离开吧。出了包围圈一切安好,太太请放心。”
一声枪响,四周围忽的就安静了,没过一会儿,长荣号里传出喊声……静漪已经走到车边,听到这里,不由得心揪起来,转头看了一眼。门前立着的警察纹丝不动,仿佛店里根本什么事都没有生。
秋薇简直要抖,极力镇定地推着静漪让她快点上车。
静漪拿了车钥匙往敞篷车走去。秋薇不放心,要与她同行。静漪挥挥手,让她上了张伯的车。
“小姐,小心一点。”秋薇莫名地心慌。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她看着静漪上了车,还对她笑一笑,赶忙也上车。一边让张伯快开车,一边从后车窗里看着静漪——上了车也很快启动了。张伯开车往前没有多远,前方警察设的关卡便将他拦住。张伯原本今日便积攒一肚子火,抻头出车窗,把随身带的证件递给警察,指着车头方向说:“看看这车牌。”
那警察看他,说:“上峰有指示,最近乱党猖獗,过往人等不管是谁,都要盘查清楚。”
张伯冷笑一声,说:“那是。您尽管盘查。”
张伯看看前头,这关卡显然是临时设置的,人并不多。不过荷枪实弹的大兵在一旁镇着,瞅上去也颇为唬人。
设卡的警察互相看看,都晓得宰相家奴七品官,拦下是拦下,惹也是惹不起的。他们把证件还给张伯,匆匆地看了看车内,挥手让他过去。张伯倒顺口问了问:“没完没了地盘查,这又是查什么?”
一个警察皱着眉说:“问那么多做什么?还不快些走。”
另一位口快,便说:“这皮货店就是家走私药品的窝藏点……”
“这也值当动这么大阵仗,打仗怎么不见你们去?”张伯哼了一声,踩油门。
秋薇在车上坐着,心里顶不舒服可也没有办法。她始终看着后面静漪那辆敞篷车——此时两名警察站在车边,弯身同她说话,样子倒也还恭敬。只是堂堂陶家七少奶奶也要被盘问,这怎么也让人看着不舒坦。无怪乎张伯对警察没好气……
“对不住,七少奶奶,职责所在,还请您多多谅解。”一警察跟静漪说。
静漪点头,说:“这个自然。只是我没随身带证件呢。”
那警察便说:“证件倒不必。请七少奶奶下车,我们查看下车内。”
静漪就说:“这个容易,我把篷降下来就是。”
她说着,便找到升降车篷的按钮。左旋右旋,车篷岿然不动。她皱着眉,有点儿不耐烦,那警察见她如此,正要开车门,便听见有人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大队长!”两名警察立即立正站好。
那个子高高的大队长是从马背上跳下来的,扬着马鞭一脸的怒意,让他们退后,自己过来哈着腰对静漪道:“陶太太,得罪。”
他说着往车内一扫,静漪正看了他。他后退一步,视线放低,道:“陶太太可以走了。”
静漪慢条斯理地问:“查过了是么?”
“是。陶太太请。”大队长伸手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静漪按着车篷,缓缓放下,看了他们一眼,说:“既然查看过了,那我就不下车了。”
“请。”大队长仍低着头。
静漪踩了油门。前方关卡已经放开,她的车子开的并不快,过了关卡才提起一点速度,超过了张伯那辆车。她只按了按喇叭,车子便风驰电掣一般开快了。张伯倒没想到,在前面岔路口原本应该向东转回家,七少奶奶却向西转了。他紧急刹车,调头去追,早已不见了那辆白色敞篷车的踪影……
静漪将车子沿着黄河边开了好久,到僻静处停了车。
她紧攥着方向盘,背上出了一层汗。
刚刚下过一场雨,黄河水势湍急。静漪听着滔滔河水声,涩声问道:“送你去哪?”
黄河边安静,只有很远处有零星几个人影。
羊皮筏子浮在水上,操着划桨的舵手很小心地令其前行。随着湍急的河水,羊皮筏子起起伏伏,看上去令人惊心。
她没有回头,而是开了车门下车。听到声响她回身,看着从车上下来的那个人——长衫因团在车后座下揉的皱了,气质还是从容不迫的,尽管刚刚藏身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必定狼狈……他走过来,看了静漪,说:“这里就可以。多谢你。”
静漪定定地瞅着方少康,不声不响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回到车边,她站下。
方少康没有听到车子离开的动静,转过身来看时,静漪正扶着车门站立不动。她单薄的身影在空旷的野外显得尤其脆弱……她回过身来,望了他。
“孟元,”她看着他面上那块伤疤,若触电一般跳了下,“快走。”
他脚下被铁钉钉住似的,一动不动。她说的这句话当然不只是让他现在就走。他微笑了下,说:“我不会走的。”
静漪说:“我知道,你不会一个人走。但是你必须快走。”
他走近了些,看着她,温和地道:“几年没有听人这么叫我了。这名字真生……我知道你会认出我的。”
静漪看着他。
他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瞬间,她就确信他不是方少康而是戴孟元。没有人能够有他那样的眼睛,也没有他眼中那么坚定孤绝的神情。
“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孟元。”她冷着脸道。
戴孟元微微一笑,面上狰狞的伤疤扭曲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