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锦》
天冷的让人骨头都脆,陶宗麒跺了跺脚,一揉手。
手背上不知何时蹭破块油皮,火辣辣的疼。
他卡着点儿来这位于歌乐山阳面的一栋居屋外,还没敲门,里头的卫兵从门楼上头的岗哨窗口看到他,打了个招呼便例行问他要证件。他眼睁睁看着明明认识他的卫兵,瞪着眼、端着步枪,就是不给他开门,心头冒火,想一想还是忍了下来。
偏偏身上没有带证件。
证件在军装口袋里,被他留在宿舍了。
他摘了鸭舌帽。
空军宿舍在城外,他来一趟可不容易。这一阵子折腾他满头是汗,本来今天过来就有点儿心里打鼓。门禁森严就让他更是觉得忐忑不安……有些不知进门之后会怎么样的感觉。
鸭舌帽在手里扇了两扇,倒是扇了点儿凉风出来,额头上的汗却更多了。
陶宗麒盯着门上那碗口大的铜环,忽然就更有点儿犯怵了。
这铜环亮闪闪的,冬日里的阳光不但没有让它显得暖和,反而更加冷光四射的……他想松动下全身的筋骨,也有点动不得。
他呆站了一会儿,起了这就原路返回的念头。
但想想就这么走了,那后果可更严重。
“开门吧。别为难陶少校了。”里头不知是谁说了句话,大门才打开。
里头的卡锁哗啦啦响了半晌,门才开了。
陶宗麒进了门说声谢谢,一看站在面前的人是路四海,忙微笑点头,问道:“陶司令和太太都在吗?”
路四海笑笑,说:“太太在家的。”
陶宗麒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像有块石头落了地,忙道:“那我去见小婶。”
路四海点头,说:“太太在后头花厅里收拾花儿呢。”
陶宗麒答应着,顺口说了句“小婶什么时候爱侍弄花儿了啊,她可是种什么死什么的”。话说出来,他才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劲儿,果然一转脸,路四海那眉毛抬的比平常要高出半分来……他清了清喉咙。这路四海一直跟着他七叔的。原来见着面还是个能说笑两句的,现如今就快变的跟他七叔一个套路了。
路四海倒也没说什么。他并不跟着往内宅走,借口说值班室需要人盯着,就不陪陶少校去了。
这一来宗麒反而踌躇。
路四海没立即走开,预备着宗麒问他呢,果然宗麒就问:“那个……陶司令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今天出门没让人跟着。”路四海说。
陶宗麒沉默片刻,说:“那我等等他吧。你忙,不耽误你。”
路四海走的时候眼里分明是有一丝笑意,宗麒虽然看着,也只当没看到。他想也不知道现在多少人知道了他的事儿,是不是当个笑话在传说……还是跟她一样,当他是个疯子?
他想着就叹了口气。
此时他正站在内外院之间的一个方方的小院子里。纠缠的藤萝遮蔽了半个小院子。他仰头看看天,灰色的天空被褐色的藤萝切割成无数碎片……他听到细碎的脚步声,等了一等却并不见有人来,想来是后面院中有人行走。
他了解这所住宅的布局。虽然不大,花厅却不小,在后头花园子里。以前过来的时候,七婶也说过,她平时在家若是无事,就喜欢在花厅里坐坐。七婶人随和,在太太团里很有些人缘儿。她在家的时候,那些太太们很乐意上门来和她坐坐,故此家中总是人来人往。七婶多半在花厅待客。不过她并不太会侍弄花草,顶多浇浇水、擦擦花叶上的浮尘,花厅里的花可没什么看头……他疑心七婶把花厅当了半个客厅因为花厅总是阳光充足,即便是冬天,都比外头要暖和上许多。七婶怕冷,总喜欢在花厅里消磨时间的——不过她可供消磨的时间并不多。两个堂妹,虽说遂心上学了,不总在家,可小妹妹称心才一岁多,虽说乖巧的很,可是毕竟要照顾这么个奶娃娃,还是挺费神的。
他边走,便想笑。
想起称心来总是忍不住要笑的。这小丫头生的很是有趣。样貌综合了叔叔和婶婶的特点,既不太像叔叔,也不太像婶婶,却聪明的出奇……婶婶原以为称心会是个儿子呢。生了称心见是个女儿,虽不见得真失望,看样子她却也以为这次如果是个儿子的话会更好……不过添了称心,家里人都欢天喜地的。本来该最在意是男是女的七叔和奶奶都高兴的很。听说也有不少外人替陶司令遗憾。很多人说,陶司令的英雄气概,还是得有个儿子才更圆满……奶奶就说,姑娘多好?在陶家,姑奶奶才金贵才有分量。奶奶说反正她是很称心的……奶奶都这么说了,旁人也没话讲的。
看得出来七叔是真不在意这个。
称心这小名儿也取的有意思。
是七婶的外祖父冯家老太爷取的。
本来嘛,打出生之后,七婶就贝贝、贝贝地叫新生儿。七叔又说要好好想个好名儿,谁知道一想又忙的忘了,好长时间新生的小妹妹就没有个正经名字。冯家老太爷听着不顺耳,问是不是忒不待见这是个小女娃儿,才不给起个正经名字,拿个洋文蒙事儿的?七叔七婶都忙说不是的,只是一时想不出好名字来。冯家老太爷就说,不是重男轻女就好,也别因为是第二个娃娃就不大在意她,这女娃娃多好,我看就很称心……不如就叫称心。还跟遂心顺了呢,好的很。
他都这么起了,谁也没有意见。
遂心说,太姥爷话了,谁有意见也不敢表了的。
老太爷听了也就一笑。他宠遂心是真宠的也要上天了。
冯老太爷和老太太每日坐了轿子来看这新生的曾外孙女的。说是疼曾外孙女,其实还是疼他七婶……
称心确实让婶婶吃了点苦头。
前几年战局紧张,婶婶的身体又不是很好,长期在敌占区,卸任慈济院长之后,工作还是繁重,生活条件也说不上好,精神更是紧张。怀称心之后还有营养不足的毛病,转移来后方之后,也没见得很好。称心生下来才四斤,黑瘦黑瘦的。奶奶说称心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在他看来,弱倒不见得弱,总之称心是很能哭就是了。越是夜晚越是哭,婶婶为了不影响七叔休息,辛苦照看称心,等把称心照看的样样都称了心,她自个儿比生称心之前还要瘦了……他头回见称心,称心已经六个月了,长的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差别,很好看了。但看她刚出生时的相片,尤其是百日照,小脸没有个苹果大,皱皱巴巴的倒像个核桃,那简直是……太难看了。
那天他来探望,七叔正好回来住两日。单手抱着称心和他的下属在庭院里坐着喝茶聊天,样子平和的很,因为称心睡着了,他们说话都轻声细语的——那场景是难得的平静。没有敌机轰炸,也没有枪炮声,围着桌子坐着的几个男人,肩上的将星扒下来比水果盘里的桔子都多……就因为那么一个小婴儿,他们都暂时脱去了一身戾气和硝烟。
他当时没好进去打扰,先去见七婶了。
七婶正忙着让人准备午饭,看到他就先塞了好吃的给他。看着他吃,问这问那的。
他笑着问了句怎么七叔还抱着称心妹妹呢?
七婶笑着说,他那宝贝闺女,这两日得他抱着才睡的安稳,有什么办法?就让他抱着吧。等他走,要是称心还闹腾,我就让人给他送过去。
七婶笑的很温柔。虽然是瘦弱的很,精神却极好,看不出劳累的样子来。
不过他要仔细看看,看得出还是化了一点点的妆。不知道是因为家里有客人,要显得隆重,还是因为要掩饰不怎么好的气色……他想从他第一次见到七婶,十几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