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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喜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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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他正在为来日的隐退做准备,她抿出一抹微笑,“忙了半生,你的确已太累。”

程询一笑。

廖怡君担忧地凝视着他,“来日,去时路,只盼你安好。”

“我会的。”这女子太过敏锐,太了解他,怎样的事,不需赘言。带着这一生的眷恋,他看着她,“你也答应我,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她点头,“会的,我会的。”

“不要怪我。我只是……”程询闭了闭眼,“不能再见你,怕自己会疯掉,会在公事私事上做出不智之举。”

廖怡君抬手按在额头,片刻后轻笑,“我倒希望能怪你。”那笑容,脆弱而温柔。停一停,又低声道,“太荒谬。我明白。”

真的,太荒谬了。相思相望半生的两个人,分别数年后再有交集,居然成了亲家——她的儿子,娶了他膝下次女。也是在两个孩子成亲之前,她才知道,他的两个女儿,并非他与妻亲生。

程询取出一枚棋子,先行落子,“再对弈一局。”

廖怡君颔说好。

一局棋的时间,年少时的情浓、痴缠心头半生的相思相望,在她心海掠过。

在状元楼初相见,他是风头最盛的奇才程询,她是名不见经传的廖家次女廖怡君。

只一眼,俊美无俦、才华横溢的男子便惊艳了她。

他在她凝眸时望向她,唇畔现出恍惚笑意。

一刻的对视,有了这半生的情与痴。

姐姐尚未出阁,连亲事都未落定,他与她的事,便只有两心知。

从不曾想到会出意外,因为两家门风都很开明。可后来就是出了意外,还是那样让她无从承受的意外。

廖芝兰——也就是他后来迎娶的出自京城南廖的女子,在她与长辈对峙、满心绝望的时候告诉她:程询的姻缘,本该是顺应缘法,但是,程家已经先一步毁了他的姻缘。

因为,廖芝兰亦是对他程询一见钟情的女子;因为,廖芝兰的父兄手里握着程家致命的把柄。

廖芝兰当时冷笑着对她说:“我要你清清醒醒地活着、眼睁睁地看着他迎娶我,不要动任何阻止的心思。否则,我就让程家与我父兄同归于尽。我说到做到。”

她不接受这种威胁,权当廖芝兰危言耸听。

可是,廖芝兰拿出了证据:他的父亲,在他十岁的时候便因野心行差踏错,“那是他或你能更改的?也是不凑巧,假如我没看中他,你真就能嫁给他。可是,那样出色的男子,我想不倾心都不行。”

那一刻她才知道,他与她,注定无缘。

无可挽回的局面,无法弥补的程家的罪孽。

原来,他在年幼时就已失去了选择的余地。

不能忍受他为自己吃尽苦头,不能忍受他因自己面临灾难。

是在那时候,姐姐亦陷入困境:有意中人,却被周文泰酒后无状轻薄了去,两家商量出的解决之道是结亲。

她想,自己生不如死,没事,姐姐能如愿就好。

就这样,她替姐姐嫁入周家。当时以为,姐姐遇到的人与程询一样,总会等到喜结良缘的一日。

起初的日子,姐姐特别不安,经常去看她,她如果有一丝不如意,就等同于噩梦一般。

她告诉自己,把别的都忘掉,只过好眼前的日子。最好的人,自己不配拥有。

没想到,女儿出生后不久,姐姐病故——其实是投缳自尽。双亲视为奇耻大辱。

从那之后,她的心彻底冷了,浑浑噩噩地度日。

而今,她要与他离散了。永远的。

.

程询回想这半生,宛若隔镜相望。

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有似曾相识之感,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将视线错转,不再凝望那双美丽至极的明眸。

倾心,倾情,他及时告知双亲,双亲亦是默许了的,说等她的姐姐亲事定下来之后,便给他上门提亲。

做梦也没想过,与她的情缘会出岔子,并且是惊天霹雳。

父亲野心颇重,为了自己能够上位,为了除掉挡在前面的绊脚石,竟不惜对人的嫡子痛下杀手,利用过的人,正是南廖。

那已是致命的把柄。

在与廖芝兰成亲之后,一次廖芝兰受不住他的冷落,与他无理取闹地争执起来,气头上为了刺痛他,说了她曾对怡君说过的言语、刁难的行径。

那时才明白,她曾承受了什么。

她不曾轻看他,只要保全他。

他明白她对自己的期许,誓不辜负。

一年一年,他其实一直心存幻想。想与她在各自摆脱掉身边人的时候,携手度余生。可时间总是那么漫长,每一日都是煎熬,又是那么短暂,总是不容许他在短时间内如愿。

彻底销毁父亲留在廖家手里的那些罪证,他就用去了足足七年光景。那时,她已儿女双全。

反过头来拿捏住父亲与济南廖家命脉,又用去了好几年。那时,她的儿女已经长大。

便这样,在想得回她的路上,与她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多少人的心愿都是无悔无憾,而他,却与悔憾相伴多年。

亏欠太多,太重,反倒很难说出口。说了又有什么用处。

.

一局棋到了尾声。

“这一次,我先走。”程询站起身来,“有事无事,你总会听人说起。”

“嗯。”周夫人随之站起身来。

他缓步向外走去。

“阁老。”她轻声唤他。

他止步回眸。

廖怡君一字一字地道,“程询,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么?”

“我们……盼来生。”他说。

她的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程询折回到她面前,迟疑片刻,握住她的手,紧紧的,“我已无法面对这样的情形——我真的失去了你,亲手促成。”

廖怡君低头,泪大颗大颗地掉落,落在他的手上。

那眼泪的温度,将他的心烫伤、焚化。

“我明白,儿女是你的命脉,不可失。当时若想保住他们,结亲是捷径,你不会太辛苦。”程询语气艰涩之至,“我不论人在哪里,都会远远地看着你,陪着你。不要难过。”

廖怡君胡乱点了点头。

“此生是我亏欠你,要记在心里,记得来生向我讨还。”

廖怡君摇了摇头,“不,不是那样……一直都是我牵绊太多。”

“我会记得你。来生若相逢,我只是程询,你只是廖怡君。”

廖怡君哽咽道:“好。我等,等来生。”

程询从颈间取下佩戴多年的玉佩,“当年亲手做的,想送你,一直没机会。”他给她戴在颈间,“我的心,在你这儿。永远。”

廖怡君的心却在顷刻间破碎。

程询轻轻地拥住她,很快放开,转身快步出门。

廖怡君抬手握住存着他体温的玉佩,身形渐渐失力,强撑着回身落座,泪水湮没了视线。

.

随后的日子,程询休妻,南廖父子锒铛入狱,后流放。

再往后,便是夜以继日地忙于政务。

终究到了那一日,辅程询上辞官奏疏,震惊朝野。

皇帝再三挽留,程询再三坚持,皇帝终究黯然应允。

三日后,程询一袭布衣离京远游。

他没有与任何人道别。

他不再是辅,他只是布衣程询。

策马到了码头,船家已在等候。

程询上了船,站在船头,望着前方烟波浩渺。

他始终没有回头。

船只顺流而下,行至僻静的路段,一旁有琴声传来。

琴声自清越、悠扬渐至洒脱,有着热血儿郎的疏朗豪迈。

因着琴声,眼前的山水都变得大气开阔。

程询循着琴声展目望去。

一只小船迎面而来,玄色布袍加身的年轻男子在船头盘膝而坐,敛目抚琴。

绝妙琴音,正出自男子修长十指。

是唐修衡。与程询齐名的新一代奇才,成名于沙场的悍将。他的妻,是邵阳郡主黎薇珑。

在朝堂时,程询与唐修衡惺惺相惜,江湖庙堂相隔之前,二人成为知己。怡君与薇珑结缘始于门第争端,一来二去的,成了隔辈的挚友。

程询莞尔一笑。

一曲终了,两只船靠近。

唐修衡起身,躬身施礼,“晚辈来为您践行。”

“实在是意外之喜。”程询语气诚挚,“多谢。”

“前路山长水阔,珍重。”

“一定。”程询拱手还礼,“若有缘,来日再相逢。”

“若有缘,还在这一世相见。若可能,我会留在这一世,等您过得诸事遂心。”唐修衡温然笑道,“别笑我癫狂,万事皆有可能。”

“借你吉言。”

“那么,来日再相见。”唐修衡再深施一礼,静静立在船头,目送一代名臣萧然远行。

程询走得毫无留恋。

半生享有荣华,十余年站在权势荣华之巅,睥睨天下。

他是无数学子、官员的梦想,那么多的人,都想成为程询。

谁都不知道,他的心一直是空的,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疲惫、痛苦的根源。

他最想成为一个女子的夫君,为她遮挡烟火人间的风和雨,为她抚平情殇刻画在心头的伤疤。

一生深爱的人,一生咫尺天涯、天涯咫尺。

那骨子里清冷、决绝的女子,一旦做出选择,便不会有回头的余地。

她不会允许自己人在他面前,却记挂着儿女,不会让儿女为她的旧事承受是非、付出代价。

她更不会为了他而离开甚至放弃儿女。

儿女来到尘世,不是他们的选择,是她的。即便再不得已,她亦不会推卸责任。

正因太了解,所以他才放手、远走。

他悲伤、寂寥,却不孤独。

他的心在她那里,她的心则在他这里。

相隔再远,也会为了彼此在新天新地中活下去,以唯有彼此才知道的方式相互陪伴。

今日起,他只是程询,可以长久的、不被打扰的思念她。

曾经的靠近,意味的是离散;如今的离散,为的却是相伴。

正如曾说过的,盼来生。

来生款曲见韶容,不负此生倾情。

怡君展目四望,见马厩建在马场北侧,南侧的倒座房有仆人进出,东西两面有树林,余下的空间是已荒芜的草地,以围栏圈起。

程询语声温煦:“程禄的父亲是程府的老人儿,亦是相马的好手,为此,我出银钱建了这马场。有几年了。”

“以前竟从没听说过。”怡君抚了抚坐骑的鬃毛,“前两年,我和姐姐学骑马的时候,家父派人专程去山东买回两匹马。眼下看来,是舍近求远了。”她侧头看着他,“这马场,是不是只与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询道,“来这里看马的人,多为亲朋。马有灵性,不是熟人的话,担心它们得不到善待。”

“所虑在理。”怡君道,“毕竟,有的门第用清一色的宝马拉车。”

程询莞尔。

听得飒沓的马蹄声,怡君转头望去。

和暖日光下,生龙活虎的一群马离开马厩,撒着欢儿地奔跑在黄叶微摇的草地上。

冬日的萧瑟,便这样鲜活、灵动起来。

她带住缰绳,跳下马。

程询笑一笑,随之下马,站到她身侧。

一匹小马驹很快得到怡君的瞩目、凝望。只几个月大的小马,通身枣红,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神采飞扬地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身侧——那必是它的母亲,一大一小浑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偶尔,小马驹会侧转头,飞快地仰脸看一看母亲,凑得更近。它的母亲亦时不时地侧头看它一眼。

“真可爱。”怡君由衷地道。

程询转头看着她。

她穿着深蓝色道袍,长利落地用银簪绾起,再无别的饰,却衬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为精致昳丽。

她的睫毛被暖阳镀上细碎光芒,唇角愉悦的上扬,唇畔的小坑若隐若现。

她转头,认真地看住他,“我要画这对母子。”

“好。”程询毫不犹豫地颔一笑。

怡君又转头望着那对母子,凝眸观察,让最触动自己的一幕在脑海定格,刻画出鲜明的痕迹。

最好的画作之一,便是过滤周遭一切,完全呈现打动自己的事物在当时的样子。不需担心布局。能打动人的景象,布局浑然天成,只看你有没有领略。

骏马结伴奔跑了好一阵子,慢慢分散开来,悠然漫步、嬉戏,或是寻找可食的草木。

程询这才出声相邀,牵着坐骑带她去看留在马厩里的那些马儿。

马厩建盖得很精致,空间够宽敞,收拾得很整洁。

有几匹马是程询只要过来就亲自照看的,它们亦对他很亲昵:看他留在别处时,便略显烦躁地来回踱步、打响鼻,待他到了近前,便凑过去轻轻地拱他的手、肩,淘气些的,索性拱着门栏撒娇,要走出自己的房间。

那一双双眼睛,美丽、单纯。

程询抚着马的背、头,语声柔和地跟它们说着话。

怡君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言语,看着他修长洁净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颜。

他对这些马,就像是对待友人、孩童一般,温驯的会夸赞“好孩子”,淘气的会笑骂“混小子”。

这般的世家贵公子,是她所不曾看过、不曾想象的。

可是,真好。

“每个月逢二、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会来这里。”原路返回大门时,程询漫不经心地说。

怡君哦了一声。

程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间,“那里是我的画室,只要得空就会画马。”停一停道,“我最爱画的是马,但总觉着画得不够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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