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薇喘息道:“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瘦弱的少女咬牙使力,几乎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竟然硬生生把身高体重都远远大于自己的申晓奇扶了起来,摇摇晃晃向前走去:
“我们一定能活,我们一定能走出去,一定……”
早晨八点。
万里无垠的原始山林,就像是天地间黑洞洞的巨口,很快吞没了他们蚂蚁般渺小的背影。
·
江阳县人民医院,住院部电梯打开,严峫一马当先穿过走廊,边往前走边摸出手机,向病房外脸色难看的看守所所长一晃,屏幕上清清楚楚拍着省委刘厅的亲笔批条。
严峫向病房玻璃窗内的李雨欣一指:“可以进去了吧?”
“哈,还是你们市局霸道啊!”所长从鼻腔里重重地哼了声:“我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今天才算是见识到了,原来这就叫‘官大一级压死人’!……”
严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们整个支队已经连轴转三十个小时了,您的犯人不交代,今晚八点零九分才真的要死人呢。”说着也不多啰嗦,抬脚就进了病房。
江停戴着墨镜和棒球帽,低调地跟在严峫身后,冷不防所长“哎哎”唤了起来:“怎么回事,批条上不是说只让副支队一人进去吗?你你你,你这又是——”
严峫把江停手臂一拉,冲着所长:“你你你什么呀,这位是我们特地从公大请来的刑侦专家,出场费一小时三千,耽误了他的时间是我出钱还是你出钱?”
“……”所长立马怂了,撇过半边脸嘀咕道:“就你们建宁市局有钱,呸。”
李雨欣头上的伤已经被处理过了,包了层厚厚的绷带,边缘还能清楚地看到血迹,反衬出她的脸格外苍白。
大概是被那疯劲儿吓得心有余悸,看守所民警把她两只手都铐在了病床边缘的铁架上,床头的锋利物品也都收走了,连根圆珠笔都没留下,只剩个光秃秃的台面,跟她全无生气的脸相得益彰,不由令人心生唏嘘。
严峫示意查房护士出去,直到屋里只剩他们三个,才把门咔哒一关:“李雨欣。”
少女目光涣散,直勾勾望着空气。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警察都跟电视上演的那么没用,只有被开除了才能破案啊?”
“……”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严峫拽了张椅子让江停坐下,然后自己也在相邻的空病床边一坐,大腿翘二腿,说:“真实案例,可能跟你的案子有些相似之处。几年前有个富商和他的司机一起被绑架,绑匪杀了没用的司机,但为了完全控制住富商,胁迫他拿凶器砍下了司机的头,然后把富商放了让他回家去拿钱。绑匪以为成了协同杀人犯的富商不会有胆量报警,但出乎他们的意料,富商出去后就立刻自了。你猜这个案子最后是怎么判的?”
李雨欣的嘴还是紧闭着,但任何有眼睛的人都能轻易看见,她的表情产生了微妙而复杂的,堪称是恐惧的变化。
“富商无罪,出于人道主义向受害者家属赔了笔钱。知道为什么这么判吗?”
“……”
少女的牙关还是紧紧咬着,但严峫不以为意。
“警方查案,除了口供之外,还需要完整的证据链。一起凶杀案必须有动机、物证、书证、勘验、鉴定等等完整的环节,从逻辑上环环相扣且无法推翻,才能被检察院采信。在富商司机被杀的案子中,法医能清晰鉴定出尸体脖颈断口上有很多犹豫伤,不符合一般凶手的手法特征,侧面证明富商确实被胁迫;且断颈气管不显痉挛,伤口没有生活反映,说明被砍头时被害人已经是尸体了。我是当时承办此案的刑警之一,我们为了这个案子的取证奋战了几个月,运用了你想象不到的各种刑侦手段,最后才把无辜者从被告席上救了下来。”
严峫向前倾身,因为熬夜而沙哑的嗓音低沉有力:“我们能救他,也一样能救你。不管你做过什么,在犯罪现场,只要是生过的事情就必然会留下痕证,而我们警方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些痕证完全还原事时的每个细节,让有罪的人受到惩罚,让蒙冤的人沉冤得雪。”
他顿了顿,问:“——你想沉冤得雪么?”
不知过了多久,李雨欣眼珠一动,犹如僵硬的机械娃娃突然被注入一丝生气,咯吱咯吱地扭过头来。
“……有罪的人……”她轻轻道。
“你为什么会想偷东西?”严峫盯着她木然的眼睛问。
“我不知道,”李雨欣声音小小地,“我不知道,我没法控制……”
“你没法控制自己,是因为偷窃癖其实是一种意志控制障碍,被患者遭受的强烈精神刺激和持久高压所引。这种疾病是可以被药物治疗的,也就是说你不应该待在监狱,你应该去医院。”
严峫伸手摸摸她的头,这个举动非常自然,不像警察对待犯人,倒有点像兄长面对一个可怜的小姑娘,让李雨欣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告诉我们他是谁,”严峫低声道,“重大立功表现可以让你立刻出狱,还能为你申请表彰。相信我,警方会让那个胁迫你的人付出代价。”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但没有人声,李雨欣仿佛睁着眼睛睡着了,瘦弱的身躯沉浸在某个隐秘的噩梦里。
严峫耐心等待着,眼角余光瞥向江停,谁料后者触碰到他的视线,不知为何竟然轻轻一避。
“?”
严峫内心升起一丝疑云,但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突然只听李雨欣朦胧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什么都不需要……”
严峫和江停同时骤然瞥向她。
“我只要一个人待着,”李雨欣比纸还苍白的脸上满是麻木,嘴唇微微张着,说话时几乎没有任何口型,甚至连丝毫音调起伏都没有:“只要一个人待着……让我一个人待着。”
她慢慢屈起脚,把头埋在膝盖里,不动了。
仿佛这个姿势足以让她以单薄的身躯抗拒整个世界。
严峫愣住了,霎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李雨欣?”他皱眉道,“你在想什么呢?”
少女就像个蛋——脆弱,无助,徒劳而坚定地固守着那几寸小小的空间,维持着虽然愚蠢,却让人无计可施的沉默。
严峫满口腔都是上火的甜腥,一看表,上午九点半,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姑娘,你好歹为那两个无辜被绑的孩子想想……”
“我来吧,”突然他被江停打断了。
严峫一抬头,只见江停站起身。
“你……”
“让我们单独待一会,严峫。”江停声音十分柔和,有种奇异般让人镇定下来的力量:“我来跟她谈谈。”
这时候离绑匪通告的行刑时间只剩十个多小时,严峫深深呼吸一口,鼻腔中满是滚烫的气,勉强保持冷静站起身,突然勾住江停的肩拉到自己怀里,用力抱了抱:
“小心,有情况随时喊,我在外面。”
旋即不等江停反应,严峫转身大步走去了病房外。
“……”江停不由自主目送严峫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回头望向病床。
李雨欣似乎对周遭生的一切毫无感应,既不听也不看,用封闭自己的感官和思想来顽强抵抗着外界,在所有人面前竖立起了一堵透明的墙。
但江停怜悯地俯视她,只用一句话就让那无形的壁垒瞬间灰飞烟灭了:
“——杀人是什么感觉?”
李雨欣如遭雷亟,全身猛僵!
江停用指尖把她冰冷的脸一寸寸托了起来,以至于少女剧烈战栗的瞳孔无所遁形。
他一字字轻声问:“他是如何说服你杀死贺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