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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 8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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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咬了口胡饼, 却听到身侧附近, 传来一阵轻微的悉悉簌簌之声。

她猛地转头, 看向那堆干草。

白天, 因为不想总见到慕容替那副满脸血污的死相, 她割了草, 覆在他的头脸和身上,加以遮挡。

方才那阵悉悉簌簌之声,似乎就是从盖着他尸体的这堆草里传出来的。

洛神整个人都绷紧了。一手抓着匕,另手拿起根树枝,小心翼翼地靠了些过去, 用树枝拨开遮住他头脸的乱草, 见他头脸上的污血凝固, 脸色仿佛一张金纸, 和个死人没什么区别, 但此刻, 却皱起双眉,面带痛楚, 眼皮亦微微翕动。

他竟然还没有死透!

洛神大吃一惊,急忙拨开他身上的杂草, 见手脚依然缚得好好,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盯着地上的人,紧紧握住匕, 心里正煎熬着, 要不要硬着头皮, 再往他身上戳几刀,突然听他低低地□□了一声:“阿娘……替儿冷……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洛神一怔,见他双目依然紧闭,四肢却慢慢地蜷了起来,身子紧紧蜷成一团,神色痛苦,牙关瑟瑟,仿佛置身寒冷的冰天雪地,整个人正在经受着巨大的煎熬。

洛神心怦怦地跳,举着匕的手,一时竟然没法刺得下去。

片刻之后,地上的慕容替,仿佛终于彻底苏醒了。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艰难地转动那颗满是凝固了的污血的头,看了下四周,目光从那堆还散着余烟的地火上收回,看向还举着匕对着自己的洛神,和她对望了片刻,翕动干裂的唇,用嘶哑的声音说:“你真聪明,能想出这法子,告诉你的郎君,你人在这里……”

才说了这一句话,便仿佛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

他喘息着,闭目,缓了片刻,才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我知道,你的郎君一定会看到你放的烟火,寻过来的……等他来了,他就会杀我……”

“我不惧死……但我不愿死在别人的手里……与其死于别人之手,我宁可死在你的手下。你这就杀了我吧……我不会怪你的……本就是我罪有应得……”

他断断续续地道。

洛神咬紧牙关,握着匕的那只手,在微微地颤抖。

“真的……我活到今日,唯一目的便是复仇,行尸走肉,了无生趣。若能这么死在你的手里,于我反而是种解脱……”

他那双紫色的眼眸,定定地凝视着洛神,唇边,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的叔父号称北方第一猛将,是个盖世的英雄。我知他少年时,对你母亲一见倾心,至今依然不忘。从前我本暗笑,何来如此多情。见了你方知,世上原真有佳人,甘叫人飞蛾扑火,九死不悔……”

“住口!”洛神叱他。

“我就要死了,不管你听不听,心里的话,索性都说了,否则往后,怕再没有机会了……”

他恍若未闻。

“你可还记得,曲水流觞那日,我杀了许约,无意撞到你,胁迫你替我保守秘密的事?我真不是人,总是那样对你……”

他面露痛楚,咳了几声。

“后来人你离开建康,我却总在担心你会食言,将我的秘密告诉你的父母,给我惹来麻烦。有一天,我就借故人名义,去拜访你的母亲。我试探过后,才知原来你真的一诺千金。即便厌恶我,答应了的事,却还是做到了,怎似我,终日忙于算计,小人戚戚,以己度人……”

“那日起,我便对你很是感激……更何况,如今你又救了我……”

“我嫉李穆。他亦不过一介寒门武夫,何以能如此得你之心……”

“你可知我伤好后,为何还不悄悄逃走?因我舍不得你……能伴在你的身边,哪怕是日日给你打扇,于我也是幸事……至于死在你的手里,更是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你给我住口!”

洛神一手依旧握着匕,另手抓起地上一块泥巴,堵住他的嘴。

就在这一刻,慕容替被绳子缚住的双腿,突然凌空抬起,向着洛神踢了过来。足尖不偏不倚,踢在了她握着匕的手腕之上。

洛神手腕一酸,匕便飞了出去。

她一惊,急忙去抢,说时迟,那时快,方才还奄奄一息的慕容替,一个打滚,竟扑了过去,抢在她的前头,人压在了匕之上。

他一得手,迅速张嘴,叼住匕,抬起手腕靠过去,没几下,便将捆着的绳索割断了。

绳索迸开,从他手腕落地。

眼见他一把操起匕,又割着脚上的绳索,洛神终于反应了过来,猛地掉头,向着缚在石头上的那匹马狂奔而去,跑到跟前,解开缰绳,踩着镫,爬上了马背。

她一坐上马鞍,便紧紧地抓住两边缰绳,双腿亦夹紧马腹,马匹立刻朝前而去。

这一辈子,她的动作,从未像这一刻这般利索过。

慕容替其实早就已经醒了,只是失血过多,加上手脚被她缚得极紧,暗中试过,自己无法挣脱出来,故先前一直在草堆下闭目养神,等慢慢恢复了些精神,才开始和她周旋。

终于得手,一割断脚上绳索,便追了上来,一时却又如何追得上?

万万没有想到,末了,竟又被她如此逃脱,一下怒火攻心,更因体力不支,才力奔了几步,便感到头晕目眩,咬牙,又追了几步,身子晃了一晃,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洛神从前并未特意学过骑马,但被慕容替挟着,在这马背上也已颠了多日,早习惯了跑动时的颠簸和跳跃,放低身子,将自己固定在马背之上,终于顺利地跑了出去。

她听到了慕容替在身后的怒喊之声,不敢回头,更怕自己会被跑动中的马匹颠落下去,死死地抓住马缰,一口气跑出了几里地,这才松开马腹,放慢速度。

马儿停下。她转头,见身后荒草暮霭,再看不见慕容替的身影了,手一软,人趴在了马背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天开始暗了下去。

洛神下了马,压下心中的惶恐,四顾,想先寻个合适的藏身之所,突然,耳畔仿佛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奔动的声音。

她心跳猛然加快,循声而望。

她没有听错。

远处,渐渐地出现了几十个移动的黑点,来了一行几十骑的人马。

洛神的第一反应,便是李穆看到了自己烧了一个白天的烟燧,终于在这时刻,赶了上来。

这一瞬间,她狂喜得几乎就要失声痛哭了。正要朝着远处那一行人奔去,突然,硬生生又停住了脚步。

今天是个晴天,她记得,夕阳就在她的左手边。

这些天,慕容替虽然不断地改变着方向和路径,但相对于义成来说,必定是往北而去的,这一点,是确切无疑的。

也就是说,倘若是李穆追赶而至,此刻,他应该是来自她身后的南向或者西南方向。

而不是如这些人一样,是从她的正面而来。

洛神来不及多想,迅速将马驱走,自己掉头,朝着身后远处一片长满野草的岗坡狂奔而去,爬了上去,一头钻了进去。

那一行人,从草荡前掠过,朝着白天烟雾升起的方向,疾驰而去。渐渐靠近堆火地,似乎也不敢贸然前行,隔了一箭之距,停了下来。

马背上,下来一个人,试探般地,慢慢地朝着前方走来,终于走到溪边,现了晕在地上的慕容替,大喜,用鲜卑语高声唤道:“公主!是令支王!令支王找到了!”

一匹马疾驰而至,马上下来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慕容替的妹妹慕容喆。

那日她放下了慕容替,自己随后也提早下了马车,易容后,潜逃回了江北。

北夏皇帝对慕容族人的刺杀和集体叛变愤怒无比。几乎每一座城池,到处都贴满追缉告示,重金悬赏。因知道慕容氏的人能易容,门卒遇到身材符合,或是如慕容替那般眸色异常之人,皆要验脸,无误方可过关。

慕容喆亦不敢冒这个险,最后加她终于想出一计,易容后,混入军妓营中,随了北夏往长安预备和西金作战的军队,顺利来到陇西,随后脱身。因担心慕容替的伤,唯恐影响他逃脱,便召集了这几十个旧部,掉头在他可能途经的路上,寻找他的踪迹,渐渐到了这一带。

终于就在今日,她远远看到这方向起的烟火,遂带队前来,察看究竟。

原本也不敢抱多大的期待。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竟如此叫她寻到了人。

她匆忙奔到近前,看见兄长竟躺在地上,头脸上的污血凝固,面色宛若金纸,正慢慢睁开眼睛,人似乎刚苏醒,不禁怒火冲天,一边将他扶坐,匆忙喂水、救治,一边问:“阿兄,何人将你伤成如此模样?你告诉我,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慕容替闭目了片刻,方睁开眼,阴沉着脸,站了起来,道:“随我去抓一个人。”

夕阳西下,荒野地的光线,变得愈黯淡了。

野风疾作,吹得草荡左右摇动,出阵阵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响。

洛神躲在草荡里,透过野草的间隙,远远地,看见那群人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里,朝着自己的方向,慢慢地包了过来。

当前的那个人,虽还影影绰绰的,看不大清楚,但凭了感觉,应该就是慕容替,没有错。

这一刻,她懊悔万分。

她只想到李穆可能正在追寻自己而来的路上,便点燃烽火,想要给他指引方向。

她却没有想到,李穆可能看到,别人也有可能看到。

她不该手软,自己如此境况了,竟还抱着侥幸之心,下不了手去杀人。

昨日她就该趁着这鲜卑人昏死过去的时候再补上几刀的。更不用说,又错失了方才的机会。

可是后悔,已经晚了。

慕容替和他那群被烟火引来的同伙,越来越近了。

洛神已经能够听到他们说着鲜卑语的喊叫之声,看到慕容替那张布满血污的阴沉面孔了。

她压下心中痛悔,掉头,正想往草荡深处逃去,突然,耳畔又随风飘来了一阵马匹的嘶鸣之声。

这马嘶之声……

她竟似曾相识。

她的心跳再次加快,犹如擂了一面小鼓,咚咚咚咚,几乎就要撞破了胸脯。

她猛地转头,一把扒开草丛,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声音的方向。

是真的。并不是她的幻听。

不远之外,在那道岗坡之巅的地平线上,在天边最后一片暮霭的余光之中,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了一行几十人的轮廓。

他们骑着马,朝着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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