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树急忙上来:“小娘子——”
洛神拂开侍女的手,朝着萧永嘉走了过去,终于停在了她的面前。
“阿娘,结果如何了?”
她凝视着萧永嘉,慢慢地问。
萧永嘉没有回答她。
洛神的心不住地往下沉去。
“陆大兄……他可是输了?”
洛神的声音,自己也控制不住地微微起了颤。
其实看到母亲面带怒色地跨进门槛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猜到了结果。
只是心里终究不甘,更不愿相信这个结果,这才非要亲耳听到答案不可。
“阿弥,听话,回房去,叫你阿娘先歇一歇……”
阿菊慌忙来劝。
“阿弥不必怕!有阿娘在,绝不会叫你嫁给一个寒门武夫!”
萧永嘉迈步上前,用力抓住女儿变得冰凉的小手,咬着牙,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了这句话。
洛神那双柔软的手,被她指上戴着的几枚坚硬戒指硌得隐隐痛。
他望着乌骓,眼底流露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淡淡笑意,抬手,温柔地拍了拍它的脑袋。
那个名叫刘勇的小兵,正朝着小河的方向跑了过来。
“李将军!”
刘勇唤他。——因前几日他晋了中郎将,故这小兵改口这么称呼他了。
李穆直起了身体,转头望着正朝自己飞奔而来的刘勇。
刘勇是个从北方流亡而来的孤儿,为混饭吃,做了兵卒。几年前一场战后,清理战场之时,被当时还只是个百人长的李穆从死人堆里给拣了回来。活下来后,就一直跟着他。
“李将军!有人要见你!”
刘勇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他人如猴精,力气大,天生长了两只飞毛腿——就是靠着这俩腿,才多次得以在乱战里活命。此刻却罕见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是那个人!陆家的大公子!“
刘勇终于跑到了李穆的近前,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指着后头,不住地比划着。
李穆转头,看了过去。
迎着夕阳,一个颀长的青年男子正朝着这边的方向大步地走来。夕阳的余晖,将他全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野地里的野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他的神色肃穆,径直而来,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李虎贲,某陆柬之,冒昧来此,乃是有话,可否请教李虎贲一二?”
他的双眸笔直地望着李穆,语气平静,但眸底深处,却藏着一种被压制的,深刻无比的隐隐愤怒。
虽然他并无过多的表情,但这一点,连刘勇似乎也觉察到了。
他不安地瞟了自己上司一眼,一边回头不住地望着,一边慢慢地退远了些。
李穆放下了手中的鬃刷,洗了洗手,起身注视着他,笑了笑:“不敢当。陆公子有话,请讲。”
“李虎贲,你为何,定要求娶相公之女?”
陆柬之开口问道。
“你因了军功,如今声名大作,本正可趁此良机,结好于各方,往后如鱼得水,前程不可限量,你却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宁背上一个挟恩求报、趋炎附势之名,也不惜同时开罪高氏与我陆家?”
“你以为你的上司许司徒,他是真心助你?不过是利用你为棋子,辱我陆氏与高氏,离间两家,他从中坐收渔利罢了!”
他微微地顿了一顿。
“你若开罪了高、陆两家,你以为许司徒能庇佑你一辈子?何况,非我于背后对人有所非议。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往后只能仰承许氏鼻息。以许司徒之胸襟,非容人之人。他既以你为棋子,日后用,或是弃,全在于他的一念。我瞧你也是个英雄人物,难道你果真愿意自绝后路?”
李穆一笑:“承蒙陆公子瞧得起我。不知公子此行,意欲为何?”
“我听闻,因你执意求娶高氏之女,高相公迫于无奈,将于重阳日试你。”
“你要怎样,才愿收回此念,勿因此事,再为难于高家?”
沉默了片刻,陆柬之盯着李穆,问。
远山山头的那一抹血色残阳,突然地彻底沉沦下去。天空顿时变成了灰蒙的颜色。旷野里的光线,随之也骤然暗了下去。
远处,归巢老鸦唳声大噪。
晚风疾作,卷的两人衣角翻涌。
李穆的面容,随着光线的消息,仿佛也随之,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这让他的神色,看起来骤然多了几分冷漠。
“我与高氏之女,不敢说情投意合,但也多年相识,彼此知心知意。在我眼中,早将她视为未过门的妻子。方才我问你,为何定要求娶于她,你不应。我若所料没错,要么为利,要么为情。倘若为利,如我方才所言,结好于各家,再有你对高氏的恩情,你日后所能得的利益,远胜你今日能够想象,更不用说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后,可能面临的境况!”
“李虎贲,疾风知劲草,却也能摧大木。非我恐吓于你,即便你真的如愿做成高相公的女婿,却见恶于高家,强求而来的姻缘,于你日后到底是福是祸,不用我说,你若是个聪明人,当也能够想到。”
“倘若,你是出于一片倾慕之心,这才执意与我相争……”
他看了一眼李穆,加重了语气。
“则我盼你,更要慎重考虑。我陆柬之交人,不重门第,只看人品。但士庶有别,有如天隔,亦是无力打破之现状,你我深陷其中,无人能够得以超脱。至于婚姻,更是如此。非我轻视于你,但你若是真的出于一片倾慕之心,则你更应当为她多几分考虑。她与你素昧平生,更谈不上半分的互通,你可曾想过,她得知此事,会如何做想?更不用说,倘若她当真被迫嫁了你,日后可能面临的种种不便……”
陆柬之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不便也就罢了!于她,倘若嫁入庶族,在旁人眼中,便是极大的羞辱。李虎贲,你纵然出于一片倾慕之心,然,欲置她于何地?叫她余下后半辈子,如何还能如从前那般,与旧日亲友坦然往来?”
“李虎贲,你莫怪我直言至此地步。但无论于情,还是于理,我之所言,到底是否在理,你应当有所判断。”
“她不谙世事,心性纯善。我无法想象,倘若她日后面临如此境地,将如何自处?”
“我恳切望你,成全于她,亦是如同成全于你自己。”
陆柬之说完,竟向李穆一躬到底,随即直起身,紧紧地盯着李穆。
他说话的时候,李穆始终一言不。
天色在迅速地变暗,野风也愈得劲急。
他的眼眸,仿佛染上了一缕这落日沉沦后的天地间的阴沉之色,面上的神色,却显得越平静。
“不敢受陆公子如此之大礼。陆公子所言,也是字字在理。但陆公子有所不知,在我李穆眼中,没有所谓‘成全’二字。我成全人,何人成全我?”
“高氏洛神,我既开口求娶,便不会半途作罢。福祸成败,天知,地知,而你我皆不知。重阳日,见分晓便是。”
他还了一礼,转身,继续替那乌骓刷洗着鬃毛。
陆柬之望着他,眉头紧皱,忽转身离去,背影迅速地消失在了雾霭般浓重的黄昏暮色里。
“李将军,他方才寻你,是要做什么?”
“莫非是为高相公之女而来?
一直在不远处窥视着的刘勇飞快地跑了过来,好奇地问。
军中已是人人都知,再过两天,到了重阳那日,高相公将会考校求娶其女的李穆。
人人为之期待,这几日,一直有所议论。
李穆刷完了最后一片马身,起身,将马缰丢给刘勇,笑了一笑:“天黑了,回吧。”
……
到了重阳的前一日,不止是还暂驻于城外的军营,几乎整个建康城的民众,都在近乎打了鸡血般地传着一个消息。
陆氏大郎陆柬之,主动要求于重阳那日,与李穆一道竞考于高相公。
胜者,为高家之婿。
而高相公考校二人的地点,就设在城北的覆舟山上。到时不禁民众观看,也算是一场公开择婿的考校之争了。
一个是士族后起一代中的杰出子弟,不但文采风流,而且战功卓著,可谓是文武全才,命世之英。
一个是出身庶族,在江北大战中一举成名的年轻军官,被万千军中士卒所敬服拥戴,最近风头最劲的一个人物。
长久以来,士庶对抗而积聚出来的所有情绪,仿佛因为这一事件,彻底地燃爆了。
天公作美,重阳那日,秋高气爽。天还未亮,覆舟山的山脚,便陆续赶来前来观战的民众,人渐渐地多了,便开始议论纷纷,猜测谁能胜出,有人更是趁机设下赌局,买中哪方获胜,便可照单赢钱。参与者众多。
天渐渐地亮了,不到巳时,平日冷冷清清的覆舟山下,已被观战之人挤得水泄不通,人人翘,等待着高相公考校择婿那一刻的到来。
巳时,伴着一阵威严的开道之声,当今兴平帝也出宫,乘了一顶便舆,在仪仗和侍卫的前后簇拥之下,终于现身了。
民众纷纷跪地迎接。
高峤、陆光以及许泌等人,皆在龙舆之侧步行跟随而来。
为应重阳佳节,今日考校的地点,也设在了北郊有名的登高之处覆舟山。
半山的一座观景台,原本是为城中那些喜好游山玩水的达官贵人于登山小憩之用而建的,今日改成了评判席。地铺毡衣,上设数案。中间一案,为皇帝之席,两侧照了次序,依次是高峤、许泌、陆光等人的坐席。
高峤从现身后,神色便异常凝重。陆光坐在他的近旁,入座后,便盯着对面的许泌,唇边含着一丝冷笑。
许泌却是心情不错,和近旁一个同僚谈笑风生,直到一个侍从俯身到他耳畔,悄声说道:“司徒,山下那些赌局,买陆公子胜者居多。”
许泌面上笑容消失,眺望了一眼山脚下那片密密麻麻的人头,鼻里哼了一声。
巳时两刻,伴着礼官敲奏出的一声钟鸣之音,今日被择为司官的侍中冯卫出列,宣布考校开始,命陆李二人上前,向兴平帝行大礼,得肯后,请高峤出示所考之题。
丹阳郡城位于皇城建康之南,两地距离不到百里。城池虽小,五脏俱全,作为建康皇城的南拱卫,平日便有士兵驻扎,加上时有来自建康的大人物走动,这里民众的消息,向来要比别地灵通。
这一年的四月初,这日,丹阳郡城城门大开,城门附近热闹得堪比集市。民众早早便挤在城门外两旁的道上,一边翘张望着南向的远方,一边热烈地议论个不停。
前些时日,消息传来,持续了大半年的临川王叛乱终于被平定了。最后一战,临川王不敌,被迫退守城中,城门被攻破后,临川王骑马逃走,中箭跌落马下,追兵围上,乱刀将他刺死。其余附逆,亦悉数被杀。动荡了大半年的赣水流域,终于得以恢复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