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间,无论是血脉相连的父母儿女兄弟姊妹,或是同床共枕的夫妇,都极难互相理解互相体谅。毕竟世人不同,所思所想所愿皆不能妄自推断。然而,偏偏也正是这些亲近之人,一贯以来总是以己度人。无论他们怀着的是关怀、利用或是猜忌的心思,始终认定了对方不能拒绝。
父母为子女计深远,确实值当叹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然而,他们所计之“深远”,究竟是否子女所愿?究竟是否子女所需?究竟是否子女所该得?极少人想过与子女商量,取得子女的认同。只因父母之命谓之“孝”,而孝道是世间男女老少必须遵从之大义。
水轩之中,柳氏便是哭肿了眼,喃喃道:“这世间哪有小娘子不婚配的道理?你说自己与神佛有缘,一定是顾虑外头那些流言蜚语。阿娘也心疼你……可你怎么也不想想,若是一意孤行地出家,反倒是坐实了那些混账言语。何况,给你算生辰八字时,也没有甚么大师说你应该断绝红尘……”
杜娘子垂下眸,轻轻一叹:“阿娘,留在红尘中又有甚么好处?”柳氏所以为的好处,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她确实不在乎“郡王妃”的封号,更不在乎荣华富贵。红尘之中,她在乎的只有家人,然而亲近的长辈接连去世之后,家人里也唯有阿娘一心一意替她打算了。不,就算是阿娘,心里也免不了惦记着兄长与侄儿侄女,惦记着杜家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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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回暖,上巳将至。仿佛一夜之间,临川长公主与清河长公主即将在芙蓉园举办宴饮的消息,便如和风细雨一般传遍了长安城。诸高官世家内眷们无不以接到宴饮帖子为荣,小娘子们亦开始精心地准备衣装饰,意图给两位贵主留下好印象。且不提别的,两位贵主家可都有尚未定亲的小郎君呢,若是能嫁入周家甚至是秦家,便是极好的婚事了。
阎氏果然替名不见经传的杜家要了一张帖子,派人送了过去。杜娘子的父亲在一年之前病重去世,如今算起来早已过了热孝,出来走动参加宴饮亦是无妨。不过,接二连三的丧事令他们不得不闭门守孝数载,早已没有甚么人记得他们了。便是他们有意出来,在宴饮场上稍微走动,亦是根本没有机会。此次接到这张帖子,简直是喜出望外。
又过了两日,长宁公主派宫婢前来递帖子,邀杜娘子同游慈恩寺赏春。杜家主母拿着帖子迟疑片刻,终是答应放女儿出去散一散心——就算杜家此时并不愿意让女儿出门听见那些是是非非,也无法拒绝贵主的邀请。
时隔将近三载不见,当杜娘子再度出现在视野中时,李徽不禁微微拧起眉。彼时初见,她冷静而沉着,聪慧而又出尘,仿佛已经看淡了世间百态;如今再见,她看似一切如旧,但眉宇之间不仅坚毅更甚,亦笼罩着淡如烟尘的轻愁。显然,这些年历经亲人离世,她过得并不好。
立在他身侧的长宁公主打量着眼前显得有些苍白瘦弱的杜娘子,轻叹道:“阿兄,不仅她过得不好,整个杜家似乎都过得并不好。”她是见惯了富贵荣华的金枝玉叶,但并非不知经济庶务。替杜皇后打理宫中内务多年,自然能够想象得到杜家守孝数年之后所面临的窘迫。
李徽早便知道,杜家已算是京兆杜氏旁支,家产并不算十分丰厚。因着祖孙数代入仕,才积累了些别业钱财,且颇有些书香传家的声望。不过,祖父、父亲两代接连去世,官职微末的兄长们都丁忧守孝之后,阖家便只能靠着别业出息度日,日子自然难熬了许多。此外,度过连续几年孝期,杜家兄弟是否还能起复,或许会令他们更为忧心忡忡。
杜娘子来到二人面前,依旧亭亭玉立,不卑不亢,似乎对李徽的出现亦是并不觉得意外。行礼之时,她口称“贵主”与“大王”,也仿佛与当年无异。就连她身边的婢女亦是同样礼数十足,却并无任何动摇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