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嗣濮王殿下再如何觉得王子献“多余”,也抵不住家人们都只当他的存在无比寻常。分明是自家的宴席,多了个熟悉的外姓人,却没有任何人生出半分疑惑来,仿佛他合该便是濮王府的人似的——
濮王殿下觉得他才华出众,说起话来也比两个儿子更得趣些;濮王妃殿下或许早已将他当成了半个儿子看待,言谈之间很是随和;嗣濮王妃殿下许是早已见惯了这位年轻人,待他亦是一如往常。就连寿娘与李峤姊弟二人亦是毫不怕生,更不必提举手投足间皆是亲近之意的李徽了。
见状,李欣甚至有些怀疑:莫非是他多想了?家人们都觉得毫无异样,偏偏他却觉得处处都令人禁不住生疑?
从前他便认为这王子献心思极深,杀人见血毫不变色,可见是极难相与之辈。他与自家阿弟相交,必定是阿弟吃亏,说不得被蒙骗了还依然一无所觉。如今仔细瞧来,二人互为臂助,于仕途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两人年纪轻轻便得了圣人的青眼相看,确实也颇为不容易。无论是宗室或是寻常世族子弟,都未有如他们这般升迁得极快的先例。
只是,不知为何,他依旧不喜此人。也许,这便是所谓的眼缘罢?总有些人确实是天纵英才,品性出众,却偏偏与他性情不合,见之便忍不住拧紧眉来。
一场家宴,虽不能极尽奢华,却是温情脉脉。久未见面的家人们并未谨守规矩,小酌了几杯之后,便说起了分别这几年的趣事。尽管皆是金枝玉叶,但当年为了避开风雨而选择分居长安与洛阳,自然亦是遍尝了酸甜苦辣。不过,如今那些苦涩无奈的过去已经不必提起,只须分享甜如蜜的时刻便足够了。
醉眼朦胧的濮王殿下倏然叹道:“当年听闻阿娘重病,奉召从均州返京的时候……心里着实忐忑难安,也从未想过后来能留在长安……原以为留在长安便是万事皆好,却不想还藏着这么些不轨之人,险些就着了他们的道。曾经魂牵梦萦的长安,到底也不过如此罢了。”
说着,他趴在食案上呜咽起来:“过了这么些年,我也总算是明白了,我们都不适合……只有五郎最适合……偏偏当时鬼迷了心窍,总觉得同样都是爷娘的儿子,我分明也不差着什么,为何不能争上一争?说不得只要争得过,便属于我了呢?如今想来,若是那时候不争……”
阎氏眼眸微微湿润,想起了那段惊惧而又惶惑的旅途,想起了那个她失去的孩儿。周氏立即轻轻推了推寿娘,使眼色让她依偎在祖母身边,无声地宽慰着她。
李欣的目光亦有些悠远,瞬间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当时许多人私下里都道他运道不错,竟因得帝后喜爱而得以留在长安,不必随着父母远赴均州那等偏僻之地。然而谁又能想到,他的处境已是如履薄冰?一言一行都须得极尽思虑?
当年夺嫡的时候,李徽尚未出世,感触自然远远不如他们深刻。他只是觉得意外,自家阿爷终于想通了。阿爷并非不聪慧,只是确实被祖父宠得不知天高地厚,而且有些任性妄为罢了。他这样的性情,只适合成为闲王,否则不知不觉间便会将自己陷入朝堂争斗之中。如今才想明白也并不算晚,至少濮王府往后能够安生些了。
吃醉酒的濮王殿下又哭又笑,险些将自个儿的食案给压得散了架。阎氏淡定地命仆从将他抬回正房歇息,又让李欣与周氏也早些休憩。毕竟,明日他们还须得入宫面圣,可不能耽误了时辰。
李欣牵着寿娘往东路正院而去时,倏然回,便见李徽与王子献比肩朝西路正院行去。过去他曾经见过许多回王子献在濮王府留宿的场景,据说他们二人甚至时常抵足同眠,按理说他应当并不觉得意外才是。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依稀觉得,似乎有何处变得并不一样了。
那是极为细微的变化,他暂时未能觉,却不意味着他永远不可能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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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李徽与王子献入宫参加常朝。近来因大理寺接二连三寻出不少附逆之臣,常朝的气氛一直格外热烈。言官们私下搜集了不少消息,成日弹劾参奏,仿佛燃起了久违的热情。圣人态度微妙,既未训斥也并未轻信,很有些默许他们继续的意思。就连他身边的王补阙亦是始终保持沉默,并不多言多语。
于是,御史台众人越勤奋努力,恨不得将涉案官员都寻出来弹劾一遍。一时间,许多曾与这些附逆之辈来往的臣子亦是人人自危。若是只被御史寻了不轻不重的过错还算好的,牵连进谋逆大案之中便无疑是彻底断绝了仕途前程。为了自家着想,许多人十分主动地提供出各种线索,倒也确实令三司查案有了些进展。
常朝之后,圣人将重臣们挥退了,便听殿中少监禀报道:“濮王殿下与嗣濮王殿下觐见!”
“这么些年不见,可不能让三兄多等,赶紧替朕将他们迎进来罢。说来,朕倒是忘了问,玄祺,你阿爷气色可好?”圣人笑道,“原该让他们早些归京,只是河南府尹暂时寻不着能接替伯悦的人选,这才拖了一段时日。一路风雪,也是难为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