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国公将陈述案情的折子递上去之后,圣人不过是随手拿起瞧了一眼,便放在旁边不再理会。待到次日,李徽与长宁公主笑吟吟地将自昭陵归来的信安县主带过来给他问安时,他方有些漫不经心地想了起来,又将折子看了看。不过,他眼中的情绪极为淡定,丝毫不见任何深沉与复杂之态,仿佛谋逆之人并非他的异母姊姊,仅仅是个陌生人罢了。
这时,两仪殿外传来少年与少女的浅笑声,他抬望去,目光在爱女长宁公主身上盘桓了片刻,这才移向旁边的侄儿侄女。侄儿一如既往地俊美出众,唇边带着轻松的笑意,望向两位堂妹的时候,满眼皆是宠溺之色。侄女则沉静而又秀美,仿佛经过磨砺的玉石,越温润内敛、雅致动人。
“阿爷,环娘姊姊可算回来了,儿想留她在公主府中住着,姊妹两个正好作伴。”三人齐齐问安之后,长宁公主便难掩喜悦地笑道,“阿娘也觉得很合适,不然儿一人住在偌大的公主府里,难免孤单了些。”
“既然你有意邀请客人入府长住,问朕与梓童又有何用?自然须得询问客人是否愿意了。”圣人道,“不过,最近婉娘也时常住在公主府里,你将姊妹们都带走了,你阿娘便该时常思念你们了。”自从永安公主与寿阳县主姑姪拜了濮王殿下为师,学习诗词书画之后,便对长宁公主府与新安郡王府流连忘返。十日当中几乎有三四日都在外居住,杜皇后的安仁殿着实清静了不少。
“环娘姊姊当然愿意与儿一同住了,不必问也知道!而且,阿爷尽管放心,我们定然每日都会入宫陪伴阿娘。环娘姊姊,是也不是?”长宁公主挽着信安县主的玉臂摇了摇,难得透出一两分小娘子的稚气,眉眼间的郁气也疏散了许多。
信安县主轻轻颔,笑道:“听说悦娘与堂兄住在隔壁,儿便一直很好奇。如今有机会同住一段时日,尽情游览两府中的景致,也算是圆满了。”
“阿兄过几日便要大婚了,到时候我引见你与堂嫂认识。你们两个都研读过佛经与道经,想来一定很投契。对了,环娘姊姊可还记得堂嫂么?京兆杜氏女,也算是我的远房表姊。以前没有机会见面,日后来往就便利了。我还曾想过,在墙上开一扇门,咱们出入就更方便了,横竖阿兄府里也没甚么可隐瞒的……”
听两个小娘子叽叽喳喳地说起自己的婚事,李徽的笑容不由得一僵。远远地坐在另一侧正执笔写着什么的王子献亦是笔尖一顿,墨水在宣纸上洇出了痕迹。不过,他迅速抬起笔微微一转,字迹依旧整洁,平滑中带着些许锋锐,看似与往常并无二致。
圣人不禁笑道:“怎么,提起婚事,你居然还如此紧张?果然是少年郎……”说罢,他叹息一声,似是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感慨道:“昔年朕大婚的时候,应当也是如此罢?听人略微打趣几句,便觉得不自在。”
与侄儿说笑了几句之后,他端详着侄女,又道:“环娘,如今瞧来,你的性子也更静了几分。二兄与二嫂若是见了,指不定希望你的性情与景行换一换才好。不过,二兄在信中也曾经提起,景行亦似是沉稳了许多。”
信安县主的眼眸轻轻动了动,依稀浮起了些许水光:“五兄的性情实在过于跳脱,唯有历练得沉稳些,方能让人放心……想来阿爷与阿娘定然会觉得十分欣慰。”虽然心中藏着无数期盼和疑惑,但她依然忍耐着,并未出口询问或是恳求。
圣人点了点头,转而提起了她回来的缘由:“听说,你在行宫中现燕太妃与庶人李阁言行诡秘,后来更一举制住了燕太妃?”
信安县主笑得浅淡且温柔,仿佛这冬日的阳光一般清浅却依旧带着暖意:“不过是巧合罢了。儿在昭陵待得久了,只要生起些许风吹草动都会觉得似有异样。庶人李阁与外人来往并非次,因他是长辈,儿也无法置喙,只得视如不见。但最近他却忽然私藏了数十人,行色匆匆,举止奇异得很,儿便生出了疑心,命人将行宫守得更严密些,以防万一。”
“只是想不到,这些人中亦有女子,悄悄地进了行宫与燕太妃密会,正好被儿身边的婢女遇见了。儿知晓他们必有什么打算,便传信给了堂兄与堂妹。堂兄派了部曲与侍女前来襄助,儿便守株待兔,见燕太妃居然派出侍女打算破坏献殿与寝宫,立即将她们一并软禁了。”
“甚么?破坏献殿与寝宫?!”圣人一改方才慈爱之态,顷刻间勃然变色,又惊又怒,“他们哪来的胆子?!”他可是仁孝天子,岂能容不轨之辈破坏先帝先后的陵寝?若是当真陵寝有损,不仅意味着他孝道有亏,更是不吉之兆。且不提他必须下罪己诏,说不得还会有人借此而造谣生事!!
“叔父息怒。”李徽接道,“他们想破坏的是献殿与寝宫中的摆设,被环娘识破之后,都自投罗网,没有成事。这些人的原意,或许只是想借此假托祖父不愿骨肉相残,施压让叔父放过安兴姑母。不过,若真让他们做成了,逆王便绝不会放过这等造势的良机。”
圣人眯起眼,冷声道:“十逆之二,谋大逆,谋毁宗庙、山陵、宫阙者,死罪。既然证据确凿,赐燕太妃鸩酒,将她以庶人礼葬于燕家陵墓中。”以燕太妃之尊,本该赐个好谥号陪葬昭陵。但既然她对先帝先后毫无尊重之意,居然与李阁同谋,欲损毁献殿与寝宫,自然也不必给她留什么情面。太妃是长辈,位份不适合由他废黜,打算毁坏昭陵的罪名也不方便明示于众,但葬礼却可暗示她的罪责。
“至于燕家其他人,朕不信他们毫无觉察。仔细查,若是有一人与此事相关,阖家流放广州。而李阁……朕会与荆王叔父先谈一谈。”区区一个庶人,犯下如此大罪,便是判处斩也不为过。不过,看在荆王的颜面上,或许可缓几日再处刑,斩也可改为鸩酒或赐自裁——无论如何,死罪在所难免。
李徽沉默片刻:“叔父见不见安兴姑母?”
“见。”圣人道,眼角眉梢多了几分寒意,“你们都随朕一同去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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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正寺中,安兴长公主静静地跽坐在门侧,遥遥望着外头院落里的积雪。她的神态甚至称得上娴静,既无平日的慵懒之状,亦无疯狂之形,更不曾假作病弱西子之态。远远看去,便仿佛一切皆成竹在胸一般。
不过,或许只有她自个儿方知晓,若说前几日她的生机有八成,昨日经历审问之后便只剩下区区两成。而圣人迟迟不至,仿佛对她拿捏着的秘密毫无兴趣,更意味着她的生机唯独只余不到一成。
确实是她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