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六郎几乎是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瘫倒在地手筋被挑断的堂兄李十四郎,费尽力气才挣脱了浑身的荆条。他还有些懵懵懂懂,但听祖父提起某个人之后,他就知道该去找谁打听此事了。就算李璟不知,不是还有新安郡王李徽么?那可是宗正少卿,又是圣人疼爱的侄子,还有什么消息不知道呢?
这时候,李十六郎心心念念的天水郡王刚赶到“怡园”。这是王子献特地为宋先生以及师弟何城准备的三进小宅邸,论起景致与风雅,比之藤园亦丝毫不差。顺带一提,经过宋先生的仔细考验,过三关斩六将之后,阎八郎的堂弟阎十五郎也被收入了门下,正式成为了王大状头的小师弟。
此刻,宋先生啜饮着阎十五郎亲自温热的烧酒,正不疾不徐地与周籍言先生对弈。周先生目前的心境显然并不适合下棋,不多时便败下阵来,输了足足六目半。他佝偻着身体,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刻了几分,始终沉默不语。
宋先生素来是老顽童的脾性,以前对他各种羡慕嫉妒,只觉得他这位“名士”都是被杨家捧起来的。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他自己成了人人称颂的“名士”,周先生却是不得不隐姓埋名的“阶下囚”。昨日初见时,他难免存着几分自得之感,到了如今,却只剩下心底的叹息与感慨而已。
真正治学的名士,绝不会只修学不修身更不修心。周先生因偏执,早已落了下乘,而他这种看得开的孤家寡人,反倒连连收获了称心如意的弟子,不得不说——时也,命也,运也。
不过,周先生倒也并非再无希望,毕竟还有一位良才美质杜十四郎呢。若是他能想开些,看着杜十四郎重振家族,或者过得逍遥自在,此生还有什么遗憾呢?当然,前提是,他确实不再钻牛角尖。
当阎十五郎将兴致勃勃的李璟带过来,两人坐在旁边打算观棋时,宋先生突然失了几分兴致:“罢,罢,让周先生歇息罢,老夫也不想再扰他了。十五郎,去读你的书,不是立志考甲第状头么?将你大师兄的书通读几遍,等他下次来考问你,别答不上来。顺带去看看你二师兄是在读书还是在想他的大婚之事。”
阎十五郎应声而去,李璟见周先生果然转身就回到里间去休息了,便只得跟着宋先生。他刚问了几句周先生衣食住行如何,宋先生就斜了他一眼:“不是你家先生,这么孝顺他作甚?老夫还能亏待了他不成?”
李璟遂有些讪讪地笑了起来:“十四郎一直顾念着周先生呢……他的精神也不太好……”
“十四郎啊……”宋先生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作为见识过人的长辈,自家大弟子与新安郡王之间纠纠缠缠还历历在目呢,眼前的少年郎懵懂而又朦胧的情思又如何能瞒得过他的一双利眼?不得不说,皇室的风水也真是有趣,荤素不忌之辈大约哪一家都有,但真情实意喜欢上男子之人——而且一代出了两个,堪称罕见。
念及此,他便想起了自家大弟子:“昨夜可赶上了宫中的上元夜宴?不曾受伤罢?”
“王致远一直精神着呢。”李璟道,“昨夜叔父将他和阿兄都留了下来,今儿早上才回郡王府。原本大堂兄和我兄长想问问他们追击河间郡王之事,不过,似乎是因我说错了甚么话,兄长突然将我打出来了。”然后,他便三言两语将自己介绍杨慎的身份一事说了,末了还不忘问:“宋先生,我说错什么了?”
宋先生的目光越莫测高深了:“不,你什么也不曾说错。”他只是觉得好奇,为何越王那般聪慧的人,竟会养出这么一个儿子罢了。此外,自家大弟子如今恐怕正是水深火热,作为先生,他该去新安郡王府走一遭么?
罢,罢,晚辈之事便由他们自己解决罢。身为长辈,又何必替他们多操这一份心呢?
不过,此时的王子献,并不像宋先生所想的那般过得十分煎熬。郡王府的管事奉命请来了隔壁养在公主府的冯太医,替他诊断之后,不但亲手给他浑身上下那几道伤口敷了药,又煞有介事地开了药方说要静养。纵是嗣濮王殿下再如何怒火中烧,恨不得将此人立刻扔出府去,也不好对一位病人动手。
于是,李欣只得暂且忍耐住,吩咐管事将寝殿一侧的偏殿收拾出来,让他住进去。用的借口亦是光明正大——既然要静养,当然得好好地养着,就算是郡王也不能随意打扰他休养。此外,再给他安十个八个美貌动人的侍婢在旁边伺候着,务必要将他服侍得舒舒服服。
安置妥当后,嗣濮王殿下许是觉得心中郁愤,遂又去了祭殿看阿弟可有专心反省。新安郡王当然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继续触怒兄长,跪得十分老实,还弓着身认真地抄着经文,看起来真是孝顺之极。
然而,神色微霁的嗣濮王殿下却知道他生性固执,绝不可能轻易动摇,于是难免再次阴云密布,转身甩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