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仲,你对此有什么异议么?”
在安静的东殿内,赵主父皱着眉头看向蒙仲,对蒙仲方才漠视他的命令而感到有些不快。
只见在殿内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蒙仲摇了摇头正色说道:“不,臣并无异议。相反,臣很欣然于赵主父将击败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的期望,放在庞煖兄与臣的肩上……赵主父您对臣的期待,比臣对自己的期待还要高得多。”
『……』
殿内众人面色古怪地看着蒙仲,因为蒙仲这番话中,隐隐带着几分讽刺的意味,此刻殿内的大多数人,都还不明白蒙仲为何要这么说。
果然,蒙仲这句隐隐带着几分讽刺意味的话,让赵主父当即就皱起了眉头,不悦地问道:“蒙仲,你是在讥讽我么?”
“并没有。”蒙仲摇摇头解释道:“臣只是实话实说。赵主父您委派庞煖兄与臣协助安阳君,庞煖兄如何看待此事,臣并不知,但臣自己认为,我个人的才能,并不足以助安阳君击败赵成、李兑等人。……臣很遗憾,这恐怕只是下策。”
见蒙仲并非是对自己有所不满,赵主父的面色缓和了许多,他轻笑一声,问蒙仲道:“既然你称此举是下策,换而言之,你还有上策咯?你的上策,不会还是让我出面吧?”
“正是!”
蒙仲抱了抱拳说道:“方才安阳君所言,赵君上已逃离鸡泽,或已与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所率领的援军汇合,换而言之,赵成、李兑等人已得到,或者即将得到名正言顺讨伐安阳君的大义,而安阳君呢?……数日前,当安阳君于沙丘行内难之后,臣就对赵主父您提过这个问题,即安阳君没有‘名分’的问题,甚至于因为某些原因,安阳君还背上了「挟持主父」的恶名,在这个恶名的前提下,即使安阳君打出‘清君侧’的旗号,赵国国内也不会顺从或响应安阳君的命令,这即是‘名不正、言不顺’所导致的结果。……赵成、李兑等人有大义名分,而安阳君却没有名分,此消彼长,国内的赵人自然会渐渐倒向赵成、李兑二人,这是‘大势’。……简单地说,此事拖得越久,安阳君的处境就越不利。”
『这话很有道理……』
公子章与田不禋对视一眼,前者有些惊喜于蒙仲在这个时候为他说话。
但蒙仲却丝毫没有去关注公子章那感激的目光,依旧自顾自说道:“因此,臣不认为眼下的局势,安阳君与赵君上一方仍是‘五五’的局势。臣认为,安阳君在大义上已经落了下风,拖得越久,就越明显。不过即使如此,眼下仍有扭转局势的机会,即赵主父您亲自出面给予安阳君肯定,以您的名声支持安阳君的起兵,只有得到了您给予的‘名分’,纵使赵君上那边将安阳君论罪为‘叛臣’,国内也会因为您的关系,在这件事中保持中立观望的态度,这就给了我方击败赵君上一方的机会。……臣以为,这才是上策。”
听到蒙仲这番话,赵主父与鹖冠子暂无反应,而公子章、田不禋、庞煖几人,则纷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与庞煖那单纯的惊讶表情不同,公子章与田不禋二人,那是惊讶中带着无比的欣喜,仿佛是得到了什么意外的收获。
是的,公子章此番的来意,其实只是想得到牛翦麾下约两万赵国骑兵的帮助,但这相比较赵主父亲自出面给予他肯定,根本不值一提。
可当他欣喜地看向赵主父时,却忽然看到赵主父的面色已经沉了下来,这让他不敢顺着蒙仲的话恳求赵主父出面支持他。
赵主父此时沉下脸来,自然意味着赵主父并不满意蒙仲这番说辞,至于其中原因,其实殿内众人都心知肚明——哪怕是公子章,也早就从田不禋口中得知了真相。
无他,无非就是在意他自己的名声而已。
赵主父,中原各诸侯口中的「赵王雍」,于十五岁时登基,带领着当时险有倾覆之危的赵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足以与秦、齐两国“三足鼎立”的局面,非但赵人皆将这位君王视为雄主明君,视为英雄,就连在其他国家,“赵王雍”这三个字亦有着举足轻重的威慑,哪怕是在秦国。
倘若说当年力拒诸国的赵肃侯,堪称是赵国近代最强势的雄主,甚至于强势到他在他死后诸国一起联合起来趁机对付赵国的地步,那么赵王雍,即是比其父赵肃侯更具宏图伟略的君主,除了在“废立王后”、“废立太子”这件事上让人有所诟病外,当真无愧是“雄主”的尊称。
而这样一位英明的雄主,年近半百时却支持大儿子公子章夺取弟弟赵何的王位,甚至于,想借助这件事,重新夺位当初他主动交付给赵王何的王权,这件事若传出去,难免会让“赵王雍”这个赵国英雄之名沾上污点。
平心而论,赵主父的这份顾虑,倒也并非难以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此刻殿内众人,内心其实更倾向于蒙仲的观点,无论是鹖冠子、庞煖师徒,还是公子章与田不禋。
“够了!”
赵主父神色不悦地打断了蒙仲的话,面无表情地说道:“此事我自有分寸。”
说罢,他看了一眼殿内诸人,见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他脸上绷紧的神色稍稍有所缓解,在斟酌了一下后,沉声说道:“总之,我会立刻命牛翦率军至此,叫他设法助赵章一臂之力,至于在此之前,庞煖、蒙仲,你二人若无异议,便去协助赵章。”
“喏!”
庞煖再次抱拳接令,旋即转头看向蒙仲。
只见在殿内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蒙仲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旋即缓缓地双手抱拳:“臣……接令。”
见此,赵主父这才面色稍霁,恢复了平日里的爽朗,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你等就先回去吧,鹖冠子,我也要到殿内歇息片刻了。”
“恭送主父。”鹖冠子微笑着拱了拱手,仿佛此前的一切都没有生过。
待等赵主父起身走向内室时,蒙仲深深目视着前者的背影,在那背影消失在视线中之后,他二话不说,转身离开了。
见此,公子章连忙喊住了蒙仲:“阿仲,且慢。”
“……”蒙仲停下脚步,转头瞥了一眼公子章。
只见公子章拱拱手,诚恳地说道:“阿仲,多谢你今日为我说话。”
听闻此言,蒙仲冷淡地说道:“安阳君误会了,我不是为你说话,我只是为了确保我方的胜利,希望尽可能使赵国减少在内战中的损失,说到底,这只是为了宋国,为了我蒙氏一族,能在宋国与赵国的庇护下,不至于受到其他国家的侵犯,仅此而已。……安阳君不必谢我,换做其他人处在你的位置,我也会向赵主父提出这样的建议,不是为了你或田不禋,只是为了胜利。告辞了。”
说罢,他出于礼节抱了抱拳,旋即转身离开了。
看着蒙仲离去的背影,公子章微微皱了皱眉。
倘若换做其他人,恐怕他听到这番话已心中大怒,但是对于蒙仲,公子章心中却有几分愧疚、几分后悔,毕竟前几日,确实是他与田不禋有负蒙仲在先,想利用蒙仲诱杀肥义,这才导致蒙仲与他们分道扬镳。
此时,田不禋走到公子章身边,笑着宽慰道:“公子莫要在意,此子还年轻,小孩子天性,待事成之后,公子您多提携蒙氏一族,授予其田爵,自然可以慢慢化解此子心中的芥蒂。”
“唔。”
公子章微微点了点头,旋即转身对鹖冠子与庞煖说道:“鹖冠子,庞司马,我先走一步。”
“安阳君请便。”
鹖冠子笑呵呵地回礼道。
见赵主父、蒙仲、公子章、田不禋等人纷纷离开,此时庞煖这才对鹖冠子说道:“老师,蒙仲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为何赵主父不肯采纳?”
鹖冠子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招招手带着庞煖走出了正殿。
待走出正殿后,鹖冠子这才对庞煖说道:“你要知道,那日公子章与田不禋对外假称挟持了赵主父,以赵主父的令符诱杀了肥义,袭击了西殿的赵王何……若采纳蒙仲的建议,当日宫中的事变又该如何对外解释呢?不就成了赵主父授意公子章去袭击赵王何么?当年,赵主父将作为太子的公子章废弃,将赵何扶为太子,甚至于后来将国家亦交付给赵何,而如今,赵主父又授意赵章去推翻赵何,若此事传出去,世人会如何看待赵主父?”
“难道难道那点名声,比在这场仗中取得胜利更加重要么?”
庞煖皱着眉头说道,显然他老师鹖冠子的解释,并没能说服他。
听闻此言,鹖冠子捋了捋髯须,带着几分无奈笑道:“名利、名利,世人所图的,不就是名利二字么?尤其是这个名声,在当今世上,有几人能完全不在意名声呢?恐怕也就只有宋荣子(宋銒)、庄子等几位我道家的圣贤了……”
庞煖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由此看来,赵主父也并非是一位明事理的君主……”
鹖冠子闻言轻笑道:“赵主父也是人,这天下,岂有十全十美的人呢?只不过相比较其他各国的君主,赵主父可谓是明君……”
听闻此言,庞煖微吐了一口气,低声说道:“然而这样的明君,远见却不如蒙仲那个年仅十六岁的小子。……如蒙仲所言,当日沙丘事变后,若赵主父肯听从蒙仲的建议,给予公子章名分,继而一边派一支军队围困赵何在鸡泽,杀不杀都不要紧,只要拖住赵何即可;另一边,与公子章一同率领大军前往邯郸,纵使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率军反抗,没有名分大义的他们,亦根本不足以对抗赵主父的名望,邯郸必定会落入赵主父手中……除掉了赵成与李兑,继而使公子章掌控邯郸,以赵主父的名义昭告全国,此可谓大局已定,事后就算赵王何一众从鸡泽逃出,他们又能做什么呢?恐怕也就只有逃往齐国这一条出路而已。……而赵国,还怕齐国么?
“……”
鹖冠子捋着髯须,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弟子。
他必须得承认,他的弟子庞煖,似乎有着并不逊色蒙仲的远见,比如庞煖方才所说的那番话,鹖冠子确实挑不出什么毛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