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李谷并没有什么骄傲和自豪之情,内心却只有无比的紧张和后怕。
众人告辞而出之后,至回廊之处时,徐子文赶上两步,将李谷拉住,轻声质问道:“李先生,为何不提我派出大量人手,赴建州掌握兵马之事?若父王知道此事,决断大计,可能会有变化?”
徐子文的希望,便是赵王给他统带兵马的机会,他的投机,理应得到回报。
李谷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他对徐子文轻声道:“公子想必还不知道吧?”
徐子文迟疑道:“先生何意?”
“蒲家,在下,还有公子派出去的人手,都被李开明给坑杀了。”
“什么?”廊檐远处有悬灯,在微光下飘摇不定,却仍是能照出徐子文的脸部神情,其面色扭曲,神色慌乱,面白如纸。
“都坑杀了?”徐子文以手支在廊柱之上,语气慌乱的道:“这李开明,好狠的心肠,好毒辣的手段。”
“意料中事。”李谷倒是很沉的住气,沉声说道:“这是步闲棋,李开明能容,咱们能顺手抓兵,将来还有香火情,能继续保他一命,继续合作。不过李开明是枭雄之心,也有枭雄手腕。他不可能放着身边有一群不听指挥,心怀异志的部属。宁愿和咱们撕破脸皮,将来两军对战,各凭本事,各安天命,咱们不会留手,他也不会。”
徐子文半响不语,他的一切雄心壮志,和徐子先比较的心思,就象是冬夜里暴露在寒风中的微小火苗,一阵北风掠过,顿时就熄灭了。他的脸上显露出自嘲的微笑,这几天的踌躇满志,甚至想着成功之后逼迫徐子先交出陈文珺的幻想,也是完全的破灭了。
“李开明是辣手狠心。”李谷很沉静的道:“不过公子也不必沮丧,咱们的目标就是令王上抓兵抓权,痛下决心争得建节开府的大权,其余事情不过是旁枝末节,未必没有咱们的人在那边,王上就打不过这群流寇?”
“这倒未必。”徐子文先是阖目不语,接着突然哈哈一笑,晒然道:“我父王喝酒宴客,争权夺利,设计阴谋,这些事倒是一把好手。你看他何曾手不释卷,看兵书,史书?又何曾亲身至营伍,观操阅兵,熟悉军伍之事?我大哥,更是草包一个,北伐大战,这么好的机会,也轻轻放过了,只是因吃不得前方营伍生活的苦。我么,现在府中上下,谁都瞧不起我,不过好歹我读书不停,除诗词歌赋之外,也饱读史书,兵书,今日情形,倒是和南梁时类似了,宗室统兵,有东魏的兰陵王,也有南梁的那些无能鼠辈,以我之见,我父王,大哥,就是梁氏诸王了。”
赵王是梁氏诸王,兰陵王当然就是徐子先,徐子文相当骄傲,到这种时候仍然不愿开口夸赞徐子文,但李谷也是饱学之士,一
听之下就是完全明白。
这个矮胖的幕僚,终于收起一些自负骄傲的心思,感觉自己是下了一步险棋,但李谷仔细想了想,还是微笑道:“公子莫要想的太悲观,实话实说,建州之事,说是军事,其实是政治,这一些事,从书中得来极浅,需得慢慢观察,增长阅历,亲身经历,方得内里的窍门……”
李谷的话也是极简单,只要赵王不惨败,福州不失,就算打不赢也能打赢!
只要得了开府权,朝廷要保福州和泉州,建州和抚州一带,乱成一锅粥也不必多加理会。
所以这一仗,打的是政治为主,军事为辅,赵王是不是真的知兵,也无所谓,能统驭禁军都统制,厢军的厢都统治,以权势压制他们,这便是足够了。
“但愿如先生所说。”徐子文飘然而去,最终只道:“但愿今年还能过的一年,莫要叫我在年前伏剑自杀,毒酒,白绫也是不错。”
这话也是呼应此前李谷的话,暗藏讥讽,李谷脸部阴沉不定,半响过后,才狠狠一跺足,恨恨离去。
……
“是厢军。”
知岐州事李安远脸上满是忧色,看着烟尘大起的官道,别转过脸来。他年过半年,身高五尺出头,大腹便便,除了两眼偶露精光,显示出精明神色之外,就是一个相貌普通,身量不高的矮胖子的形象。
“没错,是第三厢都。”李安远身边有个厢军都头,按着横刀站在上司身边,岐州尚没有防御使,厢军是直接归知州指挥调派。
远方烟尘大起,岐州南岸和福州城池只有一江之隔,要是天气晴好,远远就能看到福州的城墙所在,那些密集的民居,还有几条重要的官道,不必登高远眺就看的相当真切清楚。
最近这两三天,大量的厢军将士从泉州和漳州,还有兴化军的南部被调集到福州,每天俱是烟尘滚滚,反而是使得福州城内外的民心更加沸腾不安,而从各军州逃难过来的官绅商人,也是基本进入了福州城中,还是有不少普通的中产之家,赶着毛驴,驾着骡车,络绎不绝的从各处赶过来进城逃难。
李安远皱眉道:“福州米价到多少了?”
有人答道:“一石四贯,还是在继续涨。”
“了不得,了不得了。”李安远连连摇头,说道:“半个月内,最少还得有几十万人进福州,城中储粮绝撑不下去。”
有个幕僚微微一笑,说道:“若是聪明些的,就是到咱们岐州来,或是直接想去东藩了。”
近几天来,消息传递很快,官绅生员和商人都知道流寇的厉害……海盗也是烧杀抢掠,但杀人屠戮多半是顺手为之,以抢掠为主。而流寇抢掠之余,对每个丁口和其家人都不会放过。这就是裹挟之法。将妇孺俘至营中,以此要挟丁壮,再以新丁壮杀人放火,裹挟新的百姓入伙……就是这样滚雪球般的将部曲越滚越多,越滚越大。
聪明些的士绅商民,基本上都是往福州和泉州跑,无有财力,又感觉到危机的,则是往岐州和东藩这边跑。
李安远轻轻一点头,说道:“岐州港口,中山王府已经拿回来了,已经有过万府军和民壮上岛,开始营造港口和建造房舍。我看他们的规划,似乎是要在港口建码头,商行,另外还有大量房舍,以岐州港口,安置数万人不难。”
“数万人不难,要是数十万人,只能往东藩去了。”
李安远喟然一叹,说道:“真是乱世了,海盗之乱刚过去,又起流寇之患。本官只负责守土岐州,也只能盼防御使早些上任,余事也不想加以理会。”
“东翁说的不差。”李安完的幕僚完全赞同,说道:“流寇再凶,无有舟船,我们就不必太过担心,只要守好岐州,东翁无事,我等亦是无事。”
李安远皱眉不语,岸上还是有大队的厢军陆续开赴前来,很多厢军将士走的十分散乱,在官道和四周的小道上歪歪斜斜的行走着。
不少厢军到村落里找水,找吃食,百姓不给吃的便是强抢,到处都是有百姓的哭叫声和呼救声,一些精壮男子拿着叉耙之类的农具,充做兵器,守备在村落道口处,遇着少量的厢军过来便是拿农具吓唬,厢军也不敢闹的太过份,双方彼此叫骂,福建土骂不绝于耳,好在厢军也是福建路本地人,不好将事情做的太过,动兵器杀人砍人的事还做不出来,叫骂一阵后,总会有武官骑马到场,把双方都痛骂一番,然后厢军们灰头土脸的离开。
这几天来,这样的场景李安乐已经看了不止一场,此前还点评一番,后来看到自己的部下将领都是脸色不好看,也就是不予置评,不再多话了。
倒是从泉州赶回来的禁军,火红色的军旗招展,红袍武官策马在官道两侧,部曲大体保持着完整,军伍森严,矛矟林立,叫人兴起几分信心来。
此时又有一营的禁军经过,与厢军有天壤之别,李安乐这才点点头,说道:“禁军如此,叫人还有几分信心。”
“总不能叫流寇出建州。”
“不管是帅臣还是赵王殿下,总该要及早出兵。”
“诏使不知道还得有几天才到。”
数日之前,赵王以大都督府大都督的名义,还有巡按使萧赞,安抚使林斗耀,提刑使郑里奇等相关的大吏都派了六百里加急的使者,急赴京师报警讯。
杨世伟这个知福州府倒是没有派人,建州事和福州无关,只要不犯福州境,杨世伟暂且可以对此事不加理会。
提刑司,巡按司,还有安抚使司,大都督府,都是对福建全境负责,他们都是派了加急信使。
本朝急递,按等级来分,正常公文上报是日行四百里,紧急公务,则是四百里加急,就是每天行六百。
而六百里加急,只用在亲王薨逝,安抚使不能视事,或是地方民变,叛乱等等。
上回海盗犯境也是六百里加急,此次流寇起事,按正常的流程是要他们攻克军州县城,这才会有地方官上报,然后各衙门才会急报。
此次李开明刚刚举旗,尚未攻克州县,谣言已经传于福州,在确定建州确有流寇聚集兵马后,各衙门就是抢着上奏了。
赵王和林斗耀都是明白,他们不奏,郑里奇和中山王也会急奏,这事已经掩饰不得。
六百里加急,每日行八百里,福州距离京师四千里,单趟就得走五天,加上两府会议,上奏天子,来回总得十来天的时间,这已经是相当快的速度了。
“所忧之处,在于钱粮。”李安远强调道:“钱粮充足,这一仗还有的打。钱粮不凑手,巧妇亦难为无米之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