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抹掉脸上的泪,她背对着舱门,盯着不远处的地板小声自语,就像雷安站在她背后,断断续续说着,“你走吧雷安。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想留在这个星球。”
“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吧。”
“不用为我担心,我会过得很好,你教会了我……教会我……”
“我还是会像从前那样……”她肩头轻颤一下,垂下头,但又立即挺起脊背,坐得更直,“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这星球能开出花。”
只要我一直留在这里,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等他做完那些大事之后,他就会回来的。
“祝你一切顺利,雷安。”她挥了挥手,“去吧。”
她在想象中对雷安挥了挥手,从刚才一直像在烧红的铁板上挣扎乱跳的心忽然沉寂下来,一动也不动了。
对了,就是这样,就这样和他告别吧。等会儿就这样……我已经预演过了,我一定会做得很好的。
她回头看向船舱外,塞弗的飞船舱门打开,茉莉扶着舷梯走了进去。舱门缓缓的,一点点,在她面前关闭。
赛弗见到茉莉,一句话也没有说。
舱门在茉莉身后一点点合拢时,雷安紧紧盯着舱门缝隙之间。
隔着漫天满地飞卷的红沙,他是看不到另一艘飞船上的情形的。甚至连那艘飞船的舷窗都看不清,更不用说看到在里面的艾丽了,可是塞弗偷眼看着雷安,他脸上有一种让人想要流泪的不舍和急切。
塞弗的心再次悬起来,他绝十分担心,这样的雷安看起来随时会冲出去跑回艾丽所在的那艘飞船。
如果他真的那么作,我该怎么办?
可是,雷安就这么热切的,焦灼的,眼眶下的肌肉偶尔跳动一下,眼睛红红的,看着他面前的船舱门一点一点,终于合拢。
塞弗觉得他亲眼见证了什么东西的死亡。那样东西没有形质,但无疑纯洁而罕见,可是,就这么活生生的被扼死了。
沉默片刻,他终于小心翼翼问雷安,“你……不打算和艾丽告别?”
雷安脸上突然绽放不合时宜的笑容,“告别?你要我和她说什么呢?说对不起么?对不起是不小心踩了人家的脚或是碰到了人说的。对不起,我把你的心伤透了?”
sorry,rokyourhart?这样么?
是啊,要让雷安和艾丽说什么呢?因为你是个随时有可能爆炸的炸弹我和我的同伴都认为我继续和你在一起太危险?如果我继续和你在一起,就会危害到我从十几岁时就下定决心哪怕失去生命也要去做的事?
对雷安而言,他决定了离开,哪怕只离开一天,已经等同于对艾丽的背叛。
可是啊,有些人,一早就注定了,他们的生命中,爱人不会是最重要的。
完了。
最美好的一切已经被他和莱特一起给毁了。
塞弗口中苦涩无比,垂下头,不想再看雷安脸上那个笑容,“你……对不起,雷安。”
也许,如果他不告诉莱特他的现,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可是他再怎么天真也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人类造出武器,尤其是昂贵的武器,从来都只有一个目的,绝不是为了国庆日阅兵式上摆着好看。
现在,只希望莱特会如他所说的那样放弃消灭艾丽的想法。
他随即又想,如果雷安表现得像是艾丽从来没存在过,那么以莱特的个性,他决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艾丽的事,更不会大动干戈一定要消灭她。动用重型武器在轰炸一个被当作垃圾投放地的死星,这种不合逻辑的事会让人产生疑问和猜测,进而产生谣言,而莱特,是一个绝不能容忍雷安的名誉有一点点受损的。
“走吧,离开这个星球。”雷安转身,走进驾驶室,“现在就送我去多佛星,给莱特的船信,告诉他们我们出了。”
“为什么要给莱特的船再信息?刚才不是已经说好了么?”
雷安脸上是一种沉寂的平静,“你觉得莱特已经真的转航了?”
赛弗一怔。
他还是太天真了。真的相信莱特已经转航了。
再次联系莱特之后,塞弗觉得屏幕上的莱特十分陌生。
这个灰男子眼睛里闪着冷血的光,言语间流露出的信息正如雷安所推测的——他果然在等待着,也许心里给他们设定了一个时间,超时之后不管他们给出什么解释,都会催动飞船来这里,用重型武器和导弹把这个星球炸个稀巴烂。
“……我走之后……”雷安垂下眼,“我走之后,她会去的最远的地方,大概就是自由市了。她甚至不会很经常去。”
塞弗默默点头,“我会让我的人留心,如果她去了,会暗中照顾她。我会一直寻找能够解救艾丽的办法的,我不会放弃的,你也一样!”
雷安静默一会儿,“我宁愿她从没遇见我。”
“……”塞弗不知该说什么,他想了想,“莱特那边,你觉得他会就这样不管艾丽了么?我不能放任你和她在一起,可我也不想让艾丽死或者受到更多伤害。我只告诉了莱特我认为哪些星球是你们可能居住的,但是现在,我没自信说他不知道我们究竟在哪里。”莱特很可能在他的船上偷偷放置了追踪定位装置。
雷安冷冷一笑,“他不会的。只有我还活着,他就不会轻易去动艾丽。”
塞弗眼眸一暗,不再说话。
飞船起飞,盘旋,升起,加速,把这颗弥漫着红棕色沙尘的星球抛在身后。
在脱离这颗星球的引力那一刻,赛弗看到雷安闭紧双眼,似乎在忍受极端的不适。
艾丽低头,舷窗外响起一阵闷闷轰隆声,她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小块地板,浅红色,白色花朵图案,雷安说这上面铺的地毯是一种动物的绒毛所纺的线织成的材料,这世界突然沉在了水底,任何声音都听起来很遥远。
隔了一会儿,她终于意识到那种闷闷的轰隆声是什么声音。
她听到的,是飞船起飞时引擎喷的热浪激起砂砾的声音。
然后,她听到飞船升空时和空气摩擦的声音。
有一瞬间,她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是什么,疑惑、震惊又愤怒。
终于,她意识到那声音所宣布的是何等残忍的事实。
之后,她听到另一种声音,急促的,忍耐的,疼痛的,呼吸声。
她张开嘴巴才能吸气,很快尝到一种咸咸涩涩的味道,那是她的眼泪。
她猛地站起来,趴在隔离门上那小小的窗口仰望天空。
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
因为我是个人造人。
因为我是个人造人。
因为,我是个,人造人。
啊……雷安。
雷安。
恍惚中,她好像听见一个充满疼痛的哭叫声。这声音十分陌生。她记得自己右手被海盗钉在桌上也凄厉的哭喊过,可是和现在她听到的声音完全不一样,这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还有,绝望。
她尖声痛哭着,毫无目的在飞船里转着圈,胸口像是有一团火,那团火让她的心重新炙痛,那颗心在烈火里惨叫翻滚,烧得焦黑,流出鲜血,最后,终于,鲜血也烧成灰烬。
把她捏成一团不让她散架的那股力气突然消失了,艾丽跪倒在地毯上,把身体蜷曲起来,她无声流泪,泪水渗进地毯的绒线里,把浅红色变成绛红色。她闭上眼睛,手指抓着地毯,抠得指尖痛。
既然我的本质与一架机器无异,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觉得痛苦呢?造我的人究竟在想什么啊?我只是一架机器啊,为什么还要让我有感情呢?
不,不,按照赛弗医生的说法,我所有的并非感情,而是一种认知程序。
为什么?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