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只是来进言献策的,该他说的话说完,便只能走了,最后的决策之权,还是得交给中朝的八个人。
“这后生。”
在任弘告退后,左冯翊田广明指着门外哑然失笑:“先前分明在好好讲道理谈利益,怎么忽然说出寇能置我亦能置这种话来。匈奴有,大汉也必须有,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还有什么好谈的,这不是撒泼么。”
前将军韩增也笑道:“但西安侯说得有道理啊,大汉若想在西域与匈奴角逐,势必要面对右贤王、日逐王,彼辈能以僮仆都尉调用车师、焉耆、山国之兵马粮草,故而常能以众凌寡,正如任弘所言,岂有作战前反将自己手缚住的道理?匈奴有僮仆都尉,大汉也得有西域都护府与之争夺西域诸邦。”
太仆杜延年却摇头:“大将军,我以为没有必要设什么都护府,匈奴自十年前起已然削弱,内部纷争不断,近几年来数次入塞侵犯,却都被汉军击溃。更何况西域诸邦兵弱人少,于汉匈争战不过是杯水车薪,重点在于乌孙,经营西域的重中之重,在于拉拢乌孙。”
霍光持刑罚严,而杜延年辅之以宽,论议持平,合和朝廷,正是他倡了盐铁之议,除了帮助大将军打败桑弘羊外,也存了让天下恢复文景之世的想法。
尽管杜延年内心是反对战争的,但能进到这间屋子的人都清楚,延续汉武之业,完成对匈奴的最后胜利,这是大将军之愿,开拓西域断匈奴右臂也是大将军定好的策略。
若谁犯了糊涂,如外面的贤良文学一般支持和亲休战,恐怕第二天就会被撤掉加官,踢出中朝。
所以现在他们争论的,只是程度的问题:对西域,究竟是一次性利用,还是设置机构长期管辖。
如今赞同设都护府的只有韩增一人,反对者却有范明友、田广明、杜延年三人。
这时候,另一个声音却响了起来:“西安侯奏疏中不也说了么,西域都护府若能设置,除了控制南北道外,还可督察乌孙、康居诸外国动静,有变以闻。”
却是大司农田延年,他早已按捺不住,抛出了自己的观点。
“左冯翊言,不能重蹈当年设益州郡,却给天下带来负担的覆辙。但下吏以为,西域确实不同于西南夷,若能控制南北道,或许真有利可图。”
“西域是贫瘠广袤不假,也距离长安遥远,但它却有一点大汉所有郡国都没有的利好!那便是通外国!”
田延年道:“当年孝武之所以设益州郡,其实也是为了寻找从蜀郡通往身毒的道路,可派去的使者要么被昆明所阻,要么迷失在莽莽山林中。”
“而西域,却是博望侯早就凿空探明的道路,可沟通葱岭以西外国。”
和他同名的太仆杜延年摇头:“通外国又如何?孝武时纵征大宛,遣使诸国,给大汉带来了好处?无非是西极、汗血各种骏马充满了黄门;大象、狮子、胡犬、鸵鸟等珍禽异兽成群游食于苑囿。”
“那是孝武皇帝时的大司农桑弘羊愚蠢,只为求得珍怪讨好先帝,却不明真正的利好所在。”
田延年给众人算了一笔账:“我乃大司农,有劝课农桑之责,经过文景孝武百年倡导,如今关中几乎是家家有桑,户户养蚕,丝帛之价,已经很便宜了。过去是老人才能穿上丝衣,富人也着麻枲之服。可如今,却是富者穿缛绣罗纨,中人之家着素绨冰锦,一般的文缯薄织,坊市中根本没人买。”
“可就是这样的文缯薄织,却深受西域胡人喜爱,绿洲城郭就不说了,竟直接以汉之丝绸为钱币。又有粟特商贾聚集在玉门关以西,日夜求购绸帛,运到葱岭以西转卖给安息、大宛,其价数十倍于关中!”
“若是设了西域都护府,南北道畅通无阻,关中多余的丝帛,便可运到玉门、阳关去高价卖与胡商!”
杜延年打断了他的话:“关中丝帛虽多,却尤有不少贫民衣不蔽体……”
田延年却哈哈大笑起来:“太仆啊太仆,丝绸价再贱,还能比葛麻便宜不成?买一匹丝衣的钱,够置办三五件粗麻布衣了。再者,彼辈在田地里耕作劳碌,哪舍得穿绣衣磨损弄污。”
“如今的情形是,关中丝已过多,尤其是少府织室,仓库中丝帛堆积如山,不少因为放了太多年,都快朽坏了。你说是如流水般当做赏赐送给蛮夷君长、诸侯列侯好呢?还是贾与胡商,为朝廷换来黄金好呢?”
汉代的黄金是朝廷规定的上币,一斤黄金能换一万钱,是真正的硬通货。每年最大的开销就是赏赐给王侯功臣,动辄数百斤。铜钱没了可以再铸,但黄金来源有限,只能从几处金矿里挖,丽水中淘。
不过任弘在奏疏的附文里,却提供了另一条黄金的渠道,他描述了葱岭以西外国如安息、大夏、条支是如何黄金成山,其货币皆以金银铸造,正面是其国王的面孔。
作为管理财政的大司农,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田延年心动了。
更何况,他昨日还收到了苏武和任弘合写的一封信,苏武早就猜到此事会在中朝集议,在他引荐下,任弘希望能得到田延年的支持,作为交换,愿给田延年一项大利好……
若非如此,无利不起早的田延年可不会据理力争。
至此,厅堂中众人皆已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只剩下赵充国了。
霍光目光看向后将军,赵充国也终于将奏疏连同附文看完了,颔道:”十分详尽,若非知道这任弘才二十余,我必以为这奏疏是一个五旬老吏写的。”
那附文是任弘细心为内朝诸公提供的资料,他提前写好的西域诸邦位置、远近、估量的户口数,以及可以征召的胜兵数目。
这一点是赵充国十分欣赏的,他打仗有个特点,那就是提前算好士卒牛马用兵所需的粮谷、盐、茭藁,每日巡视仓禀,检查所剩数量,要求粮官的上报必须精确到个位数。
因为赵充国绝非那种莽一波的大将,作战方式与秦时王翦颇似,越老就越沉稳。
赵充国已经出了抉择,缓缓说起自己的看法:
“一名汉兵从敦煌城到楼兰去,要走一个月,耗米一石四斗,自己决计是扛不动的,得让马匹驮负,如此又要加上八石麦豆,没办法,沿途鲜少牧草,畜生胃口却大。如此一来,千里之路,一千军队和马匹,就要消耗一万石粮,这还不算沿途物故人畜损失。”
“若是设置了西域都护府,人力便能从西域诸邦调拨,过去兵一千人才能抵御匈奴侵犯,或许征召两千西域兵便解决了,如此便能省一万多石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