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始元六年夏天的大旱大雩,则被博士们用来说服太仆杜延年劝大将军召开盐铁之会,罢榷酤官,虽然距离他们希望的彻底废除盐铁尚远,但也是不小的进步。
灾异完全依托于五经,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是博士和贤良文学们手中最大的利器。
虽然五经七家博士都在谈天人灾异,但最精通此道的是三家:《公羊春秋》、《易》、《尚书》。
“于《易》而言,雷应在二月之后出现,其卦曰‘豫’,向天下宣扬阳气上升,繁殖生长的讯息,万物随之从地下冒出;而到了八月,雷应该带领万物隐藏入地,隐藏起来是为了孕育根茎果核,保藏幼虫,避开寒冬时期的盛阴之害。而雷在冬日出现,这是灾异啊!”
说话的是《易》博士田王孙,坐在他对面的分别是《公羊春秋》博士赢公,《尚书》博士夏侯胜,三人身后还有三五个博士弟子,虽然大冷天的地板很冰凉,却依然跪坐得笔直。
这是一场小型会议,三家要商议出个结论,才能将他们认为冬天打雷代表的灾异公之于众,在一些问题上逼迫朝廷做出改变让步。
田王孙每说一句,他的三个弟子都会立刻记录下来。
这汉朝博士传经,门户之见极重,原来的单本经传已不足解读,在经传之下,还分“师法”“家说”。
比如公羊春秋一家,本是齐地公羊氏口口相传,胡毋生、董仲舒从公羊氏所学,将其录于竹帛,又加以解说章句,定了义理,胡氏公羊、董氏公羊便是两大师法。
但他们的弟子又对老师所传之学有自己不同的态度和看法,虽然不能明着篡改,但可以继续挥啊,于是就在注解之下再行注解,这就叫“家说”。
“师法”重传授,明本源,“家说”重立说,争派别。
于是孔夫子那一万多字的《春秋》,公羊高为其作传增加到几万字,胡、董为之添加义理,增加到十几万字,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胡、董的弟子们又各传家说,多的竟已扩充至百万字!
他们各立门户,互不沟通,甚至互相排挤。在一些细微之处,矜奇炫博,大加解释。比方说,彼辈能为了《公羊春秋》上某一篇目区区五个字,能有二三万言的注释。
新晋弟子们别说贯通五经了,能一辈子学完一经的师法、家说已经不易,皓穷经一辈子,人都读傻了,脑子里哪还有空余去接纳新鲜事物。
按照规矩,传经者绝对不能更改老师的学说,掺杂异说。否则,就成不了博士,即算当上后也会被取消资格。
《公羊春秋》的博士赢公是最重师法的,作为胡毋生最年轻的弟子,骄傲地继承了胡毋生的一言一行。
他能够将那十多万字的胡氏义理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由此击败有些衰败的董氏公羊诸子,成了公羊博士。这也是董仲舒津津乐道的“大复仇”不再被强调的原因——赢公作为公羊大弟子的弟子,不喜欢,也不能讲二弟子家的义理。
话虽如此,但董仲舒的天人灾异之说太得人心,且《春秋繁露》是单独的著作,相当于开源,于是被赢公、田王孙在内的诸位博士,改头换面放进了自己所传的家法中。
开了个头之后,田王孙却停住了话语,看向旁边一位跃跃欲试的白衣青年:“至于意味着何种灾异,孟喜,你来说说吧。”
孟喜大喜,应诺膝行而出。
这种三家集会,也是让弟子们磨练的好机会,孟喜是经学世家,其父孟卿在《诗》和疏氏《春秋》上造诣颇深,只是以为《礼经》内容太多,《春秋》又烦杂,便让孟喜追随已当上博士的田王孙学易,希望混到博士弟子的名额。
田王孙喜欢孟喜的聪明劲,今日便想让他出出风头。
但没想到,一向喜欢大言自誉的孟喜,刚开口就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当是时,鲁隐公以其弟年纪幼小,故摄位,代其主持国政,公子翚见鲁隐公居位已久,劝他不如索性正式登基,好名正言顺,鲁隐公既不许,公子翚惧而与鲁桓公共谋,遂与鲁桓公共杀鲁隐公。天见其将然,故正月大雨水而雷电也!”
孟喜指着外头的雨水和雷鸣,仿佛看透了天机,兴奋地说道:“依我看,大司马大将军虽名辅政,实则摄位,虽然天子已经行了冠礼,但国政一从于霍氏,与鲁隐公久久占据君榻颇似。”
“元凤三年(前78年)正月,泰山有异象生,一块百仞大石自己立了起来,又有无数白乌鸦聚集。赢公的弟子,鲁地大儒眭弘推演《春秋》,认为汉帝应该普告天下,征求贤能之人,把帝位禅让给他,而自己退位封得百里之地,就像殷周二王的后代那样,以顺从天命。”
“孺子住口!”
“孟喜,不得胡言!”
一听眭弘之名,以及“禅让”之说,赢公就慌了,田王孙也大惊,要去捂孟喜的嘴巴。夏侯胜则站了起来,立刻去看外面有没有别人偷听。
但孟喜还是一边躲着老师,一面将大胆的话说了出来。
“我以为,当时眭弘所言汉室当禅之人,乃大将军霍光也。当时大将军闻言,竟杀了眭弘,禁止此说,颇类鲁隐公不从公子翚之言。如今冬日大雷,不过是昔日重演,这预示着,真正的天子即将夺回大政。”
“吾等圣人弟子,当从天子,共诛欲重用孝武暴政,以中原奉四夷的霍氏啊!”
……
PS:第二章、第三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