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栋看着比肩而立的明御史与敬容长公主,心中莫名有预感在——预感告诉他,此事至此,这两位站出来,恐怕还只是开头而已。
这位御史大人从来不是退缩犹豫之人,此时站在那里,在抛出了那番石破天惊的话之后,却未有再急着开口说其它……
这可不像是明御史一贯速战速决的作风。
与其说是在观时局,静看太子和皇上对峙,倒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看似尚算平静,像是踌躇不前,然这平静之下,却仿佛有愈汹涌的暗潮在悄然酝酿。
四下风静物止。
金色铜盆之内,素帛与祭文已然焚成灰烬,再不见一点火星。
然而纪栋却仍觉得脊背阵阵冷,悄悄往身后看去,陵殿入口处,禁军层层把守,神态肃穆全然不为此处变故所动,冰冷黑色甲胄刀鞘坚不可摧,仿佛将此处护成了铁桶,断无人能够闯得进来。
皇帝虚弱嘶哑而可怜的咳声还在继续,好似随时都有因无法喘息而昏厥甚至崩猝的可能。
解辅看也未看一眼。
他径直看向了神案前身形直立之人,定声问:“纵然都察院弹劾朝野上下,一贯无需证据,然而明御史声称陛下毒杀先皇,此事关乎甚大,已不可以寻常之事并论之——如若拿不出实证来,明御史可知要担上何等罪名与下场吗?”
纵然对方所提出的所谓罪状甚多,但毒杀先皇,此乃最紧要的一条,此事可证,便诸事可证。
明御史目不斜视,看向前方祭台与众人,目色坚定冷然:“诛九族,处凌迟——”
“……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休要再做戏……妄想蒙骗诸卿与世人!”庆明帝用尽全力仍声音微弱:“将他们,统统……统统给朕押下去!胆敢不听朕令者,一概皆以同党论处!”
或因其声微弱,又兼毫无顾忌,竟让这些满挟皇权威压的话,于此时失去了它本该有的威慑。
文臣武将,一时间几乎无人有动作。
解辅面向众臣,肃声道:“是非真假,不容混淆。尔等身居高位,皆非眼盲心盲之人,难道单凭区区几句谎言,便可被悉数蒙骗吗!今日之事,关乎朝局安稳,解某既领内阁,便有职责究办清楚!真相二字,本应无惧深究!陛下、诸位亦当知晓此理!”
说着,朝庆明帝的方向高抬双手叠于额前,道:“若当真有人胆敢构陷国君,无需陛下下令声声催促,臣等亦可依律处置包藏祸心之人!”
言下之意,若无愧于心,便不该行阻拦堵口之举。
四下众声嘈杂,官员们相互交换着眼神。
江太傅站了出来,看向神案方向:“老夫愿听其言,同诸位共辨真假!”
“下官亦愿共辨!”
跟着站出来的是纪栋。
如此关头,学生岂有不跟紧老师脚步的道理?
紧接着,又有十余名大臣出列。
这些人当中,大多皆是江太傅与解辅的门生。
随后,于朝中一贯立场中立、方才力保太子的周侍郎等人一番权衡之后,也纷纷出声附和。
事情已至眼前,纵然不为真相所虑,单为安稳朝局人心,也已不得不听。
今日之事,已势必要有一个了断。
解辅看向神案处,面色肃然郑重:“既如此,便请明御史与长公主殿下将证据示出——我等,愿闻其详!”
长公主遂望向下,道:“玉风,将人证请来。”
“是。”玉风郡主应下,自女眷中行出,缓缓退了下去。
等候的间隙,众人心中猜测频出,四下却寂静无声——也非全然寂静,尚有皇帝断断续续的虚弱喘息声与斥责骂声。
半刻钟后,玉风郡主折回之际,身边多了两人。
一名侍女,还有一名坐在车椅之上被侍女推入众人视线当中的老人。
这便是人证?
这是何人?
如此大事,可不是随便找个身份不明之人出面作证,便可当作所谓人证来用的。
若身份无说服力,其言亦然。
听着四下议论声响,庆明帝吃力地转头看去,看着那满头银白之人,刹那间眼神巨变。
竟是乔必应……!
此人为何会在敬容手中?!
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这样一个大活人,是如何被带来了翎山,纪修等人莫不是眼瞎了吗!
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李吉也变了脸色。
但他旋即觉得,已整整十九年过去,对方终日被囚于地室内,饱受折磨之下形容大有改变。从前又不过只是一名太医而已,而非是什么人人熟知的大人物,此时恐怕也不见得还有人能够认得出来……
如此之下,若陛下出言否认对方的身份,那是否可以“认定”为是长公主造假此人身份,借此反定下长公主和明御史的构陷之罪?
到底是这些年见的看的多了,此乃李吉下意识的想法,然而这想法刚在脑海中成形,便听身后传来一道震惊难当的声音——
“乔……乔太医?!”
郑太医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老人。
李吉:“……”
断了。
皇上的路断了。
“……”
众人闻声皆心生思索。
乔太医?
哪位乔太医?
“不知阁下何人——”纪栋出声问。
审案审得习惯了,张口就这么来了。
“草民姓乔,乔必应。”那老人答道:“十九年前,本是宫中的一名太医。”
说着,目光环视众人,似在找寻记忆中熟悉的旧人面孔,环视一番后,他的视线定在了身侧二人的身上:“可是江侍郎,解御史?”
江太傅与解辅皆是一怔。
这是他们许多年之前的旧职……
待又定睛看了对方片刻,解辅眼神微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