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是真的吓着了。
他真没想反,一丁点都没有。
虽然他沽名钓誉,虽然他爱和名士打交道,虽然他也想做皇帝,想取太子之位而代之。可是并不代表他愿意和扬州这些贼子沆瀣一气,就不说父皇这个人,是何等的手段。就算谋反有成功的希望,这样的事,他也不敢去想。
此时他意识到……自己彻底的完蛋了。
若说此前,他知道自己往后极可能会被李世民所疏远,甚至可能会被交给刑部治罪,可他知道,刑部看在他乃是皇帝的亲子份上,至多也不过是让他废为庶人,又或者是软禁起来而已。
可现在呢……现在是真的是杀头的大罪啊。
因为惊惧,他浑身打着冷颤,随即可怜巴巴地看着陈正泰,再没有了天潢贵胄的骄横,只是嚎啕大哭,咬牙切齿道:“我与吴明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师兄,你放心,你尽可放心,也请你转告父皇,若是贼来了,我宁饮鸩而死,也断不从贼。我……我……”
现在李泰只想将自己撇清关系,娄师德站在一旁,却道:“越王殿下,事到如今,不是哭天抢地的时候,贼子转瞬而至,唯有坚守此地才能活下来,死有何用?”
李泰顿时便不敢吱声了。
这事态自是要命的事,陈正泰不敢怠慢,连忙叫来了苏定方,而至于娄师德所带来的差役,陈正泰暂时还是信不过娄师德的,只让苏定方将这些人收编,暂时为辅兵,让一批人在宅邸外围,开始挖起沟堑,又吩咐一批人寻找这宅子防护上的漏洞,进行修补。
两百多人在苏定方的带领之下,开始忙碌起来。
所有的粮仓全数打开,进行点检,确保能够坚持半个月。
一通忙碌,已是焦头烂额。
此时,却是有人来报:“那娄师德出宅去了,已两个时辰不见踪影。”
难道这家伙……跑了?
又或者,决心去投了叛军?
陈正泰顿时咬牙。
那李泰可怜巴巴的如影子一般跟在陈正泰身后,陈正泰到哪里,他便跟在哪里,隔三差五的只是问:“父皇在何处。”
陈正泰觉得这家伙很讨厌,很不耐烦的道:“你少在我面前啰嗦,再敢多嘴,我现在便将你杀了,到时便推脱到叛军身上。”
这通威胁倒是还挺有效的,李泰一下子不敢吱声了,他口里只喃喃念着;“那有没有鸩酒?我怕疼,等叛军杀进来,我饮鸩酒自尽好了,上吊的样子丑态百出,我毕竟是皇子。若是刀砍在身上,我会吓着的。”
陈正泰自是懒得理他。
到了傍晚的时候,苏定方急匆匆地奔了进来,道:“快来,快来看。”
陈正泰以为那些叛贼已经到了。心里不禁想,来得这样快?
陈正泰便连忙出去,等出了大堂,直奔中门,却现中门已是大开,娄师德居然正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进来。
这些人多为妇孺,娄师德朝陈正泰行了个礼道:“下官见时间还算充裕,所以贸然前往县城,带了这些妇孺来。这些妇孺,多是下官账下差役们的家眷,下官听闻了叛军要反,便立即差人让他们在县中治集合,差役们的家眷们在宅外,一旦叛军拿住了他们,差役们便一定不愿死守。现在这些家眷们带了来,固然多了许多张口,但这样,这些差役便已没有退路了,只能与陈詹事同进退,今日要生则同生,要死则同死,好教他们绝无异心。”
陈正泰这才知道这家伙,原来打着这个主意。
他不禁有点佩服娄师德起来,这家伙行事不是一般的果断啊,而且事儿想得足够通透,若是换做他,估计一时也想不起来这些,而且他事先就有安排,可见他行事是如何的滴水不漏。
陈正泰道:“你为何不早带来?”
“当时下官并不知道邓宅这里粮食的情况,等清点了粮食,得知还算充裕,这才决心将家眷送来。”娄师德正色着,继续道:“除此之外,下官的家眷也都带来了,下官有妻妾三人,又有子女两个,一个已十一岁,可以为辅兵,另一个尚在襁褓之中。”
说着,他拎着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出来,这少年和他长得倒是酷似,像一个模子出来的。
陈正泰心里想,若长得不像那才怪了,那是人间惨剧啊。
陈正泰点头道:“好,你带一些差役,还有一些妇孺,将他们编为辅兵,负责统计粮食,提供伙食,除此之外,还有搬运兵器,这宅中,你再带人搜检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用的东西。”
“喏。”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其实陈正泰已经不在乎娄师德到底打什么主意了,至少他知道,娄师德这一番操作,也明显是做好了和邓宅共存亡的准备了,至少暂时,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
娄师德也没有客气,直接领命,不过他有一些迟疑,将陈正泰叫到了一边,低声道:“陈詹事,能否说一句实话,是否陛下根本不在此?”
已经到了这份上了,陈正泰倒没有瞒他:“不错,陛下确实不在此,他早已在回长安的路上了。”
娄师德听到这里,心道不知道是不是幸运,还好他做了对的选择,陛下根本不在此,也就意味着这些叛贼就算袭了这里,拿下了越王,谋反起来,根本不可能拿到皇帝的诏令!
恰恰相反,陛下回到了长安,得知了这里的情况,无论叛贼有没有拿下邓宅,吴明这些人也是必死无疑了。
他居然眼里通红,道:“这样便好,这样便好,若如此,我也就可以安心了,我最担心的,便是陛下当真沦落到贼子之手。”
陈正泰突然冷冷地看着他道:“从前你与吴明等人沆瀣一气,盘剥百姓,哪里有半分的忠义?到了现在,却何故这个样子?”
这个问题是陈正泰一直最为不解的,现在倒是再也忍不住地问了出来,有些话说开了,才能彼此有互信的基础。
娄师德听到此处,却是深深地凝视了陈正泰一眼。
他犹豫了片刻,突然道:“这世上谁没有忠义之心呢?我是读过书的人,莫说是我,便是那刺史吴明,难道就没有怀有过忠义吗?只是我非是陈詹事,却是没有选择而已。陈詹事出身名门,固然曾有过家道中落,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里晓得娄某这等寒门出身之人的境遇。”
“你可知道,我五六岁便读书,七岁便学骑射,日夜没有停止过,我不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也没有什么天分,今日侥幸有一些文武技艺,都是凭借严寒酷暑也不敢耽误学业的勤奋而已。我为了读书,一日只睡三个时辰,我为了学骑射,弄得小小年纪便伤痕累累,身上没有一块好的皮肉。”
“你以为,我学这些是为了什么?我实不相瞒,其一是因为父母对我有殷切的期盼,为了教我骑射和读书,他们宁可自己节衣缩食,也从没有怨言。而我娄师德,难道能让他们失望吗?这既是报答父母之恩,也是大丈夫自该振兴自己的门楣,如若不然,活在世上又有什么用?”
深吸一口气,娄师德的神色对陈正泰少了几分恭敬,而多了一些悲愤,口里则是继续道:“可是我努力十数年,也未必有你陈詹事的幸运,你生下来便可做官,便有仆从,哪怕不必读书,也可富贵一世。可我娄师德呢?我纵是学了文武艺又能如何?到了长安,想要投考,却现空有学问,若无人举荐自己,便连科举都无门!”
“我堂堂七尺之躯,大好的男儿,只为了得到高门的举荐,却需阿谀奉承,向那不学无术的高门子弟们卑躬屈膝,去迎合他们的喜好。哪怕是一个草包,我若是稍有得罪,那么自此之后,天下再无我娄师德立锥之地,从此销声匿迹,一切的努力都化为乌有。”
说到这里,娄师德突然眼眶红了,似乎是说到心底最触动的地方,带着不甘道:“贵贱之别,犹如跨越不过的鸿沟啊,你们轻而易举的事,我却需费尽无穷的精力,花费十倍的努力,这才有能够参与科举的机会,可这……又如何?我高中进士,被人称之为学识渊博,我潜心做事,为人所称道。可是那些没有中进士的人,却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清贵的显职,他们可以留在长安,而我……却不过是个小小的江都县尉,无人问津!”
“我就想问陈詹事,这凭什么呢?是我学问不够好嘛?是我没有勇气吗?难道又是我不如别人忠义吗?难道我还不够自我作践自己吗?不!这是因为我娄师德出身微寒,生在寒门之家,那么,就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
“可我不甘心哪。我若是甘心,怎么对得起我的父母,我若是认命,又怎么对得起自己平生所学?我需比你们更懂得忍耐,我区区一个县尉,难道不该巴结刺史?越王殿下好大喜功,难道我不该投其所好?我若是不随波逐流,我便连县尉也不可得,我若是还自视甚高,不肯去做那违心之事,世上哪里会有什么娄师德?我岂不希望自己成为御史,每日指摘别人的过失,获得人们的美誉,名留青史?我又何尝不希望,可以因为正直,而获得被人的青睐,清清白白的活在这世上呢?”
“他们将我丢进烂泥里,我浑身污浊,满是污迹,他们却又还指望我能清白,要守身如玉,做那清正的君子,不,我不是君子,我也永远做不得君子。我之所愿,便是在这烂泥里,立不世功,而后从污泥里爬出来,从此之后,我的儿孙们得了我的荫庇,也可以和陈詹事一样,生来就可清清白白,我已黑啦,无所谓别人如何看待,但求能一展平生所长即可。所以……”
他死死的盯着陈正泰,正色道:“在这里,我抱着必死之心,与陈詹事共存亡,这宅中上下的人若是死绝,我娄师德也绝不肯后退一步。他们纵杀我的妻妾和儿女,我也绝不苟且从贼,今日,我清白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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